7



1

“同学,同学,你醒醒……”

好吵……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涌入耳朵,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皮肤白皙的男生的脸。

“呼……太好了。”男生深深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一脸担心的神色,“同学,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头疼不疼?身上呢?”

我还有些迷糊,扶着额头答道:“没事,我没事。”

我忽然发现有点奇怪,比如男生的脸离我很近,比如他看我的时候角度是“俯视”,比如他的手竟托在我的背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男生的怀里,满脸尴尬地站起身来。四周围了很多人,直到我站起来,他们发现没戏可看才立刻散开。我晃晃脑袋,努力整理思路。

今天我是准备去图书馆看书的,对,我正要上公车就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之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同学……你的借书证……”男生把证件递到我的手里,声音小小的,满脸内疚的模样。

看来……他就是罪魁祸首了。

我定定神,把借书证重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真对不起。”男生双手合十,一脸抱歉地说,“都怪我走得太急了,你刚刚就差一点儿跟一辆车撞上哎。同学,我叫南白优,电话是138××××××××,身份证号是××××××××××××××××××,如果你觉得身体哪儿不舒服就立刻联络我,我绝对不会逃避责任的。”

南白优眯着眼睛,一副“想想就后怕”的模样,一边说话一边又摆出“有我在不要怕”的英雄模样。他的皮肤很干净,白白的,发色很淡,说话的时候随着眼睛的眨动能看到长长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真是可爱的男生呢,好像有什么话都会写在脸上。

我对他笑笑:“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我的脚有点问题,不能抬太高,所以上公车的时候总是有些费力,重心不稳,比较容易跌倒。如果不是你,我肯定比现在的情况还要糟糕吧。”

他似乎还不相信,一副紧张的样子。唉……我知道我脚的情况确实有点怪,我开玩笑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真的,谢谢喽。”

南白优睁大眼睛看着我,似乎是对我这样坦然地说出自己的身体缺陷有些惊讶。这样的反应我也是见惯了的,我从不对人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体缺陷。对我来说,除了生活上有那么一点点不方便,其他也没什么大不了。当然我也不会特意对别人提起,我告诉南白优,只是因为不想让这个男生自责下去。

我又笑了一下:“好啦,那下次见。”

“同学。”南白优忽然在我身后叫道,“祸是我惹的,但是救你的人不是我,幸好是那个男生跑过来抱住你。我……嗯……我不能随便把功劳揽到自己的身上。”

于是……

我顺着南白优的手指看过去,就看到身后不远处人群中的花火。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花火,我甚至没有跟南白优确认,就从人群中一下认定他就是南白优口中的男孩。

他就是花火。

2

我望过去的时候,他也正把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身体在经历了一小段时间莫名其妙的静止后,我迫使自己向前走了几步,南白优有些迟疑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在那个男生面前站定。又有那么一刹那我望着他,似乎遗忘了所有。过了一会儿,我对他礼貌地笑笑,伸出手:“谢谢你救了我,我是玖月桂。”

他的神色异常冷漠,看了我一眼,随即又把目光移开,然后冷冷地说:“花火。”

他没有伸出他的手,我没有意识到。他的名字是花火,我偷偷在心里重复。

花火很高,一米八多的样子,有宽宽的肩膀和长长的腿。他的五官棱角分明,东方人很少有这样的五官。深深的眼窝和高高的鼻梁,薄唇和光洁的额头,我从未看到过这么完美的脸孔。

我看着花火的脸,忽然想,他跟南白优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如果用颜色来分,南白优是浅橙色,那花火就是青灰色;一个热情温暖,一个冷酷孤傲。他有着我见过的最难以靠近的神情,却又让人忍不住想接近,想去探究他的内心深处。他就像一个深深的黑洞在刹那间捕获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人家说,恋人的最佳的高度搭配就是,女生靠在男生身上的时候,头刚好压在男生的颈窝上,那么我跟花火……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奇怪自己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花痴,我的脸涨得红红的。忽然,花火转过头来看着我。

橘色的阳光从我的身后涌出,落到花火的眼睛里。他的瞳孔里映出漂亮的琥珀色。阳光那么灿烂明朗,花火身上的白衬衫发出好看的光泽。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清新的皂角香味。

“玖月桂是吗?”花火薄薄的嘴唇在朝阳辉煌的光晕中相碰。

“嗯……”我下意识地答应。

花火眯着眼睛看我,目光冷漠,又迅速把目光错开:“我刚才听到你讲话了,知道自己身体有残疾就不要随便出门。你不知道这样会给别人添麻烦吗?因为你,我去补习班已经迟到了。”

说完,他低头看看表,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我有点惊讶,很少有人会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说“残疾”两个字。大概……他是真得很讨厌我吧。

想到这里,我心里忽然涌出一丝难过。

“喂……你讲话很过分哎。”身后的男生突然生气地说,“月桂她身体不方便又不是她的错。况且这件事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撞到她,也不会搞出这一堆麻烦事了。你要怪就怪我,干吗对月桂讲这么难听的话?”

“知道自己做错了就闭嘴,不要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花火冷冷地呛声。

南白优的脸立刻变了颜色:“你说什么?”

突然间,我站在两个人中间有点手足无措。我跟南白优只是第一天认识,他这样站出来帮我,我心里不是不感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看到花火跟其他人产生冲突被伤到的画面。南白优握着拳头,一脸要爆发的样子。花火反而很冷静,连眉梢、眼角都是一副淡淡的样子。这样反而更让南白优受不了。

“不要吵了……这件事是我的错,你们不要吵了好不好?”我拦在中间,小声请求。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笨了,连一场争执都阻止不了。

看着他们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我越着急却越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情急之中我竟然拽住了花火的衣角:“都是我不好,都不要生气了好吗?”

花火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甩开我的手:“走开!”

我身子一晃,身体向后面倒去,忽然一只结实的手臂扶住了我,是之前那个男生——南白优。

“你这个家伙!”南白优一边扶我起来,一边大声骂花火。

我有点恍惚,不知道花火为什么这样讨厌我。我下意识地向花火看过去。面对南白优的咒骂,花火置若罔闻。他只是有点愣愣地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痛苦,但那痛苦的神色转瞬间又消失了。

明明是第一天认识的人,为什么?我望着他,忽然觉得在我们之间有一道玻璃铸成的围墙,但那围墙的两端却熔铸进了我和他的身体。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忽略了他的冷漠。

“我讲过了吧,像你这样的人,还是不要随便出来给别人添麻烦的好。”花火冷冷地讽刺。

我没有讲话,只是轻轻推开南白优的手,安静地站着。

是啊,肯定是我看错了,花火这么讨厌我,又怎么会因为我跌倒而难过呢?

“如果真要感谢我的话……”花火突然又说。

我抬头看着他,从他的表情里我分辨不出任何的情绪。

“就做点什么来报答我吧。”说完花火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记事本,掏出笔在上面刷刷写了些什么,然后递到我面前,“明天早上,来这里找我。”

我把纸条接在手里,花火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低头看看纸条,上面写着“创可贴陶艺室”。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我好像听到过,但是又想不起是从哪里得知的。我重新抬起头,花火独自在前面走着,他走得很快,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忽然想,他的身边有热闹的街道,有车水马龙,可是他仿佛跟它们在两个世界。花火看起来,那么孤独。

我任凭自己陷入思绪,身后是南白优愤愤的声音:“月桂,不要去找他,让这个傲慢的家伙一个人等到死吧!来,我送你回家……不不不,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坏人啦!我只是……”

回头看见南白优那张紧张的脸,我忽然觉得暖暖的。这个男孩似乎是个很不错的家伙耶。

今天……或许是我的幸运日吧。

3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我站在家门口,忍不住抬头望着天空。冬天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快,像有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遮挡住了无尽的苍穹和阳光。不过好在我知道,厚厚的黑色空气背后,还有金黄色的光明和温暖。

“月桂?”

声音从背后响起,我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夜静温和英俊的脸。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是他,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吵了这么多年,不说话我都听得出来。

夜静是我家的邻居,他家的客房跟我的卧室只有一墙之隔。第一次去他家玩知道这个结构后,我暗自在心里庆幸,幸好跟我卧室一墙之隔的不是夜静的房间。不然我每次在房间里听音乐、睡觉、打电话都会觉得怪怪的,或许梦话还会被他听走。

“你一个人在这里看什么?这样子很诡异哎。”夜静走过来,在我身边站定,学着我的样子抬头望,“天上有馅饼在掉吗?”

“喂……”我斜睨着他,忽然板着脸孔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我是在思考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哦?”夜静把右手放在耳边张开,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动作。

“当年牛顿看到苹果从树上落下来总结出了牛顿定律,搞不好我在这里站久一点儿就可以得出月桂定律了。”我伸出一根手指解说。

夜静立刻满脸黑线:“又调皮……”

我吐吐舌头,忍不住笑起来。我经常会冷不防说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嘲笑夜静是个书呆子,尽管他功课好,长得又帅,还喜欢玩点音乐,写点小东西,甚至空闲下来,他还会涂鸦。升学考试时他帮我辅导功课,批注里总会画个Q版生气的夜静或不听话的我。因此除了他几乎每年都拿年级第一是标准的“书呆子”这一点外,我在他身上实在找不出什么我可以拿来攻击的事情了。

夜静总是骂我“调皮”,每次他骂我,我就忍不住笑。在学校里,夜静是我的学长;在家里,他又是我的邻居。可不管在哪里,夜静都像一个大哥哥一样,就连训话,也是一脸温和的模样。

有时候我会有一点儿依赖夜静,不用他为我做什么,只要夜静站在我旁边,让我知道自己并不孤单,这样就足够了。

会这样依赖他的原因……

大概是因为——陪在我身边的人太少了吧。

家里现在这种情况,我已经不能任性地对爸爸撒娇、调皮了,或许是我成长得不够快,这种依赖的情感总还是需要一个发泄口,后来这种感情就有一部分转移到了夜静的身上。

“发什么呆?总结出月桂定律了?”夜静伸出手在我眼前摆了摆。

这次我没有继续开玩笑,我重新抬起头看着天空:“其实我刚才是在想……虽然夜色很浓很黑,但至少我知道,那片浓厚的夜色后面就是温暖和光明,它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停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身边的夜静没了动静。我转过头去看他,发现他的脸上有一丝哀伤。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夜静又迅速把这种消极的情绪隐去,他拍拍我的头,说:“月桂,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加油。”

夜静总是这样的,在适当的时候鼓励我,给我力量,又从不会触及我内心深处的伤口。夜静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或许可以形容为“恰到好处”的温柔。

怎么看,夜静都是一个完美的人吧。

记得刚入学的时候,很多女生都因为我跟夜静亲密而嫉妒,甚至差点发生暴力事件。后来传出消息说,我只是夜静邻居家的小妹妹,那些人不仅不再对我生事,态度也是180度大转变。为了让我帮她们给夜静递情书,这些人简直绞尽了脑汁讨好我。可是很奇怪,面对这么完美的夜静,我从来没有心动的感觉。夜静对我也是这样。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感情像清凉的泉水一样不含有任何杂质。

时间不早了,我跟夜静道别,各自回家。

爸爸已经把饭做好了,我连忙换下鞋子,把外套和围巾挂好,跑进厨房里帮忙盛饭。

“爸爸,我今天有事回来晚了,以后还是等我回来做饭吧。”我一边把碗筷摆好,一边对爸爸说。

“不用,爸爸这点事还做得来,有约会就去哦。”爸爸眯着眼睛对我笑。

他知道我没有男朋友的,他只是不喜欢我总是闷在家里忙家务。爸爸经常夸张地说他担心我未老先衰,变成黄脸婆。

其实爸爸是很疲惫的,他要工作,要一个人照顾我,可是他从未愁眉苦脸过,总是微笑着面对生活中的一切艰难。或许他不知道,他在我心里,是英雄一样的存在。

“爸爸,过几天……可以接妈妈回来了吗?”我迟疑着,还是把这几天都纠缠着我的话说了出来。

我希望听到好消息,可又怕勾起爸爸心中的难过。

爸爸抬起头,对我笑笑,说“我今天给医生打过电话了,医生说你妈妈现在状态很稳定,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周末可以回家跟我们待两天。”

“太好了!”我高兴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自从发生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后,我跟爸爸一直坚强地面对一切。我们轮流去医院护理妈妈,好像我们三个人还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可是那毕竟是医院。我渴望再次看到三个人围在家里的小饭桌上吃饭的画面。这些话,我从未对爸爸说过,因为我知道,他心里的盼望比我更强烈。

我把一大块鱼肉夹到爸爸的碗里,自己也开心地大口大口吃起饭来。

身后客厅里的茶几上摆着我们的全家福,爸爸和妈妈幸福地笑着,他们各用一只手臂把我拥在他们的中间。

那画面那么灿烂,弥漫着一层像绽开的向日葵一样的金黄色的幸福光泽。

4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忍不住再次把花火写给我的纸条拿出来。

他的字很好看,人家说,从一个人的字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气质。我是不懂这些的,但是这几个字可以明显感觉到一个男生的力量和气质。

我记得他说今天是去补习班的,所以才会随身带着笔吧。他把小记事本垫在左手手心里,右手握着笔,用嘴巴咬着笔帽,就迅速地写下这几个字。那样子很随意,但是却让人移不开眼睛。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吧……好像是天生拥有吸引人的魅力。

人的魅力或许分为两种。一种是温柔安静,不知不觉间就变得熟悉依靠,就像夜静;一种则是极具杀伤力和侵占性,可以在刹那间让你体无完肤。想到杀伤力和侵占性,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花火的脸。虽然只见过一面,人生中第一次的一面,但他淡淡的笑容和冷漠的脸,好像绝世宝剑般闪烁着冻结空气的光芒,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样胡思乱想着,我便沉沉睡去。

我习惯早起,可从没像今天这样醒得这么早过。

睁开眼睛,我习惯性地去摸床头的闹钟,就看到时针赫然指在数字5和6之间。天啊,竟然连6点都不到。

脑袋沉沉的,我依稀记得昨晚做了一个很沉的梦,各种凌乱的画面瞬间在脑海里穿插。其中一个画面是,一只温暖的手掌握着我的手,掌心干燥温暖,手指很长。我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里好像忽然变小了,然而男生的脸依旧是没印象的。

梦醒了,可那种幸福的感觉还留在心里。现在想起来,那种感觉忽然变得清晰无比,好像温度还残留在自己的手上。

我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随即又摇摇头,骂自己神经质。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那个手掌的主人应该跟我一直梦到的男生是同一个人吧。

闹钟旁边是昨天睡前放好的纸条,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即使不拿起来看,我也能清晰地记起上面的内容——“创可贴陶艺室”。我看着那张纸条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觉得那个家伙在对我传递一种情绪,一种胸有成竹的情绪。它和他的主人都知道我一定会拿着它赴约的。

半个小时后,我从家里走出来。餐桌上有做好的早餐,我给爸爸留的纸条就放在牛奶杯子下面,告诉他早饭记得去微波炉里温一温。还有,我不确定自己回家的时间,要他别等我吃午饭。

我没告诉爸爸自己去什么地方、做什么,没什么理由,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还是不让他知道的比较好。

5

之前在家时就在Google网站上查了“创可贴陶艺室”,相关条目竟然有好几页,打开链接才忽然想起,之前电视台做过一次“创可贴陶艺室”的专题采访,接受采访的是店长。当主持人问到“创可贴”这个名字的由来时,店长满面春风地回答说,这个名字是董事长的儿子取的。他说陶艺室不但可以卖成品陶艺,还能自己亲手制作陶艺品。制造陶艺品需要耐心和时间。当手指触摸着柔软的陶泥时,人的心也会跟着安静下来,开始在无形中去照料自己过于忙碌奔波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说,‘创可贴陶艺室’是可以疗伤的,安抚人内心的伤口。”

那时我对这句话印象特别深刻,自然也记下了“创可贴”这个独特的名字。只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把这件事渐渐淡忘了,但是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熟悉。

陶艺室离我家不算近。我转了三次公交车才看到它的招牌,而这时已经8点多了。我跳下公交车,深深呼了一口气,眼前立刻升腾出一片白色的雾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些紧张。

既来之,则安之。我安慰自己,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总不能直接调头走掉吧。

陶艺室在右手边,牌匾上有很大的几个字——创可贴陶艺室。黑底绿字,看起来古色古香。但是显然陶艺室并不在这里,一个白色的大箭头指进旁边的巷子。

我从口袋里掏出纸条,拖延时间似的又重新核对了一遍。没错,就是这里。我紧了紧围巾,鼓足勇气走进巷子。

很大的一片空地,地上镶了图案简单的暗绿色瓷砖。旁边有一排小房子,挂着同样黑底绿字的牌匾,自然就是陶艺室了。

中间的门敞开着,我向里面望了望。时间还早,没什么顾客,工作人员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花火应该还没到吧。我暗自想。

院子的角落里摆着几个大大的木桩,好像是古树的树根改造成的,涂了原木色的漆料。看起来没有刻意地被保护着,我想应该是可以坐的吧。我这么想着,便走过去坐在上面,开始等花火。

一路走来的时候也不觉得怎样,可现在这样乖乖坐着,寒冷好像忽然间从四面八方袭来,透过衣服的缝隙钻进每一个毛孔里。

我不断对着冻僵了的手指哈气,开始后悔出门时太着急没有戴手套。看了看表,我又向巷子的入口处望了望,还是没有人。

不知道花火什么时候会来……我该不会要在这里坐几个钟头吧……

我满脸黑线,但心里却从未想着要离去。

既然约好了,他总会来的,我相信。

我把手插进口袋里,口袋里也是冷的,但是好歹比暴露在空气里好一些,脸深深埋进厚厚的围巾里。我暗自祷告,太阳公公,你快出来吧,不然这么冷的天,我会暴尸街头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已经懒得看表,而花火还是没有来。我很冷,外面的街道上应该有奶茶店,现在如果有一杯热热的奶茶捧在手里就好了。可是我不敢走开,我怕我离开的时候花火刚好来,我怕跟花火错开。

开始有三三两两的顾客从巷子进来又走进陶艺店。他们看起来都对这里很熟悉,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还会投过来莫名其妙的目光。

他们肯定会奇怪这么冷的天气,为什么有个女孩子傻乎乎地坐在外面,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吧。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看起来像个怨妇?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被人抛弃的女人都会在原来的地方苦苦等候,而且满脸难掩的凄苦和隐忍的甘愿。

我晃晃脑袋,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头发随着动作打在我的脸上,有点刺刺的疼,但是那种疼好像隔了一层冰,我的脸已经冻僵了吗?

6

我觉得不仅是我的皮肤冻麻了,那股寒冷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渗透进我的血液、骨髓和大脑,我连思考都变得迟钝起来……

忽然有人把什么东西披在我的身上,好暖,我惊讶地抬头去看。干净的皮肤,淡淡的头发,还有一双小鹿般透亮清澈的眼睛,一个随时随地都像在微笑的男生。这个人就是我昨天刚刚认识的南白优。

“我敢担保,这么下去你肯定会生病的。”南白优皱着眉头担心地说,“花火那个浑蛋,竟然让你等了3小时零5分钟!而且是在这么寒冷的天气!”

“你好……南白优,这么巧啊……现在几点了?”我小声地问,我觉得我的嘴巴有点张不开了。

“11点过15分了。”南白优的表情仍然很不爽,“你已经等了他3小时零5分钟了。”

“等一下……”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怎么这么精确地知道我等在这里的时间?难道……”

南白优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月桂,你不要生气……其实我今天一直偷偷跟踪你……我,我只是担心,没有恶意的!”

我看着南白优紧张的样子,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大概连南白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从第一次见到我就叫我“月桂”,那么亲密的称呼,却叫得那么自然,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他总是一副拔刀相助的样子,为我愤愤不平,为我吵架,一副骑士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的样子反而忽然有些难过了。那一瞬间,我想到了花火看到我时冷漠的脸。

“那个叫花火的家伙肯定是放你鸽子了,月桂,我送你回家吧。”南白优生气地说。

我摇摇头:“我想……再等一会儿,我相信花火不会爽约的。”

南白优看着我,还是放弃了说服。他蹲下身子,为我紧了紧外套,又挨着我坐下来。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南白优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我连忙把衣服从自己身上脱下来想要给他披上。

南白优看到,迅速抓住了我想要脱下来的衣服,第一次他的口气特别的严厉:“穿好,我一点儿都不冷。”

“不行,你会冻坏的。”我担心地说。

南白优忽然笑了:“月桂,你在担心我?”

真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在开玩笑,我一下子窘住了。没等我回答,南白优又说:“你乖乖穿好,不要让我生气……这个时候,我要气沉丹田……”

我看着南白优装腔作势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知道南白优不会允许我把衣服还给他,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我也不再坚持。找机会请南白优吃点东西吧,就当是回谢了,我在心里盘算着。

时间过得很快,时针跳过了12的位置,花火还是没有来……

“那个家伙跟你约好的时间是早上吧?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了,他还是没有到!月桂,我送你回家,走吧。”南白优强压住怒气说。

我看了南白优一眼,知道他很生气。如果是往常,我通常会为了避免争执听从另一个人的意见,可是这次……我还是想再等花火一会儿。

或许他身体不舒服,在家里多耽搁了一会儿,也可能他昨晚跟朋友喝醉酒,又或许他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忙,不得不晚一点儿再到这里……但是他会来的,一定。

我在心里想出种种理由为他开脱,并且坚信不疑。

“南白优,你饿了吧?你先回家吧,不要为我耽误太多时间。我……我还想再等一下,说不定……说不定花火正在往这里赶。”我笑着对南白优说。

南白优的表情有点难以置信,仿佛是在说:都这个时间了,你还在等什么?

可是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南白优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说:“好吧……但是衣服你留着。”

南白优无可奈何地笑笑说:“我不逼你了!”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意味深长地说,“月桂,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孩子呢?真不知道是我太幸运还是我太不幸。”

南白优说完这句话便起身离开了。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等我意识到他的外套还在自己身上,想要追出去的时候,南白优已经没了踪影。

我无奈地重新坐下来。

好在我有他的手机号码,下次再还他吧。

7

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盯着面前的陶艺坊。

第一次来这里,“创可贴”并没有让我失望,虽然跟想象中略有不同,但是它确实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地方。

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里面晃动,我开始无聊地猜想他们的身份和来这里的目的。

真的像那个董事长的儿子说的那样,是来疗伤的吗?来抚慰那些内心深处的伤口?真是很特别的联想呢,陶艺和疗伤居然可以放在一起。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见见这位董事长的儿子,太有才华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月桂!”

我的目光几乎与他的喊声撞在了一起。又是那个叫南白优的男生……他怎么又回来了?

“喏,快喝吧,很热哦。”南白优把一件东西塞到我的手里。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手里已经握着一杯热乎乎的牛奶,不止这个,南白优的手里还拿了好多杯。

“快喝快喝。”他一边催促着,一边把另一杯热饮放到我的脸颊上,“很暖和吧?”南白优笑笑地说。

大概是跑得太急,南白优的脸红红的,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可他好像完全不在意,甚至还对我说:“等下这些凉掉了的话我再给你买新的。”

我看着南白优一脸认真的样子有点哭笑不得:“南白优……你把那个热饮店都买空了吧?”

南白优调皮地眨眨眼睛对我笑,我还想说点什么,却又突然看到了南白优身后的花火。

对,是花火!他来了,我知道的,花火是不会爽约的。我猜得没错,他肯定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花火扯起嘴角,那笑容有点讽刺,好像紧跟着他就要吐出很多难听的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复杂的情绪,之前那抹转瞬即逝的痛苦又出现了。花火的脸上甚至还有一种欣慰和满足,好像他期待很久的事情终于如愿了。

看到我不寻常的反应,南白优也转身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他看到花火的一瞬间立刻火冒三丈:“你有没有搞错啊?现在已经12点了哎!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温度,你是想要月桂生病吗?你这个家伙……”

南白优还在絮絮叨叨地责备着他,那些声音却在花火出现的一瞬间全部跑到了我的耳后。我想向花火跑过去,可是我的腿却不能做任何剧烈的运动,就连快速的跑动都不可以。我觉得自己移动得格外缓慢,这种缓慢让我觉得自己很难堪。在花火的注视下,我第一次这样讨厌我的腿。

“花火……你好。”我终于走到花火身边,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笨拙地打了一声招呼。

“你等了很久?”花火瞟了我一眼问。

花火……是在关心我吗?

我忍不住脸红了,连忙摇摇头:“没有很久……我也是刚刚到而已……”

“什么刚刚到!月桂已经等了你差不多4个小时了!”南白优在我身后咆哮道。

我想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一脸尴尬地低下了头。

“呵……”花火冷冷地笑了一声,“这个时间……还可以,跟我预料的成绩差不多。好了,游戏结束了,现在我来宣布结果。玖月桂,我只是捉弄你的,看你可以等多久。”

我愣住了,好像完全听不懂花火的话。那些听了十几年的中文好像忽然间变成了某种陌生的异国语言,我完全不能分辨出它们要表达的意思。我只是看着花火薄薄的嘴唇,心脏,连同刚刚燃起的一丝愉悦瞬间冰封。

“明天,明天我还会在这里等你。”花火一脸戏谑地看着我说,随后他的视线转移到我手中的牛奶上,“哦,刚好我有点冷,谢啦。”

他的手指无意中接触到我的,好冷,比他的话还要冷上一万倍。

“花火,你这个浑蛋!”南白优忽然大叫着从身后冲过来。

我急忙转身阻止南白优,我能看到他涨得红红的脸。我知道南白优很生气,可是,我不想他伤害到花火。

“南白优,不要……拜托你……”我声音低低地说。

南白优果然就停下了,他的表情有些哀伤,仿佛是在说,他停下来不是因为不再生气,而是因为我哀求的语气。可是这些我已经忘记去关注,我慌忙转身去搜寻花火的身影,可是……他已经离开了。只有陶艺店里的几个人,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探出头来张望。

有鸟儿落在头顶的树梢上,睡了一夜的积雪终于随着抖动从树梢落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嚓”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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