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在一年多以前,我给自己约法一章:今后不再出这里选几篇,那里选几篇拼凑而成的散文集。因为,你不管怎样选择,重复总会难免,这是对读者不负责任的表现,是我不应该做的。
决心下定以后不久,于青女士就找上门来,说是要给我出版一部散文选集。我立即把我的决定告诉了她。她以她那特有的豁达通脱,处变不惊的态度,从容答辩说,她选的文章会有特点,都是有关品味人生,感悟人生的,而且她还选了八个作家的文章,再来一个“而且”,我还是其中的排头兵。意思就是,如果我拒绝合作,我就有破坏大局,破坏团结的嫌疑。这样一来,我只有俯首听命了。
年轻时候,我几乎没有写过感悟人生的文章,因为根本没有感悟,只觉得大千世界十分美好,眼前遍地开着玫瑰花,即使稍有不顺心的时候,也只如秋风过耳,转瞬即逝。中年以后,躬逢盛世,今天一个运动,明天一场批判,天天在斗,斗,斗,虽然没有感到其乐无穷,却也并无反感。最后终于把自己斗到了“牛棚”里,几乎把一条小命断送。被“解放”以后,毫无改悔之意,依然是造神不止。等到我脑袋稍稍开了点窍,对人生稍稍有点感悟时,自己已经是垂垂老矣。
我是习惯于解剖自己的;但是,解剖的结果往往并不美妙。在学术上我是什么知,什么觉,在这里姑且不论;但是,在政治上,我却是后知后觉,这是肯定无疑的。有时候连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弥天大谎,我却深信不疑。如果一生全是这样的话,倒也罢了。然而造物主却偏给我安排了一条并不平坦的人生道路。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我经历过车马盈门的快乐,成为一个颇可接触者。又经历过门可罗雀的冷落,成为一个不可接触者。如果永远不可接触下去,倒也罢了,我也是无怨无悔的。然而造物主又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他(它?她?)又让我梅开二度,不但恢复了车马盈门的盛况,而且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我成了一个极可接触者。
大家都能够知道,有过我这样经历的人,最容易感悟人生。我虽木讷,对人生也不能不有所感悟了。
正在这个时候,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的编辑贺小钢女士写信给我,要我开辟一个专栏,名之曰“人生漫谈”。这真叫“无巧不成书”,一拍即合,我立即答应下来,立即动笔,从1996年下半年开始,到现在已经写了九十篇,有几篇还没有刊出。我原来信心十足,觉得自己已经活到了耄耋之年,吃的盐比年轻人吃的面还多,过的桥比年轻人走过的路还长,而且又多次翻过跟头,何悟人生,我早已参得透透的了。一拿起笔来,必然是妙笔生花,灵感一定会像江上清风,山中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到这里,我简直想手舞足蹈了。
然而我犯了一个大错误,我过高地估计了我对人生感悟的库藏。原来每月两篇千字文,写来得心应手,不费吹灰之力,只觉得人生像是一个万花筒,方面无限地多,随便从哪一个方面选取一点感悟,易如反掌,不愁文章没有题目。然而写到六七十篇以后,却出现了前所未遇的情况。有时候感悟的火花一闪耀,想出了一个新题目,为了慎重起见,连忙查一查旧账,这一查就让我傻了眼:原来已经写过了。第二次、第三次,又碰到同样的情况,使我不得不承认,人生的方面虽然很广,自己的经历毕竟有限。虽然活到了耄耋之年,对人生感悟的库藏并不十分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