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漫谈(1)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准备出版我在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上陆续发表的“人生漫谈”。这当然是极令我欣慰的事。出版这样一个小册子,本来是用不着写什么“自序”的,写了反而像俗话说的那样“六指子划拳,多此一指”。但是,我想来想去,似乎还有一些话要说,这一指是必须多的。

约莫在三年前,我接到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的编辑贺小钢(我不加“同志”、“女士”、“小姐”等等敬语,原因下面会说到的)的来信,约我给“夜光杯”写点文章。这实获我心。专就发行量来说,《新民晚报》在全国是状元,而且已有将近七十年的历史,在全国有口皆碑,谁写文章不愿意让多多益善的读者读到呢?我立即回信应允,约定每篇文章一千字,每月发两篇。主题思想是小钢建议的。我已经是一个耄耋老人,人生经历十分丰富,写点“人生漫谈”(原名“絮语”,因为同另一本书同名,改)之类的千字文,会对读者有些用处的。我认为,这话颇有道理。我确已经到了望九之年。古代文人(我非武人,只能滥竽文人之列)活到这个年龄的并不多。而且我还经历了中国几个朝代,甚至有幸当了两个多月的宣统皇帝的臣民。我走遍了世界三十个国家,应该说是识多见广,识透了芸芸众生相。如果我倚老卖老的话,我也有资格对青年们说:“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的面还多,我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长。”因此,写什么“人生漫谈”,是颇有条件的。

这种千字文属于杂文之列。据有学问的学者说,杂文必有所讽刺,应当锋利如匕首,行文似击剑。在这个行当里,鲁迅是公认的大家。但是,鲁迅所处的时代是阴霾蔽天,黑云压城的时代,讽刺确有对象,而且俯拾即是。今天已经换了人间,杂文这种形式还用得着吗?若干年前,中国文坛上确实讨论过这个问题。事不干己,高高挂起。我并没有怎样认真注意讨论的过程和结果。现在忽然有了这样一个意外的机会,对这个问题我就不能不加以考虑了。

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二十年内,原先那一种什么事情都要搞群众运动,一次搞七八年,七八年搞一次的十分令人费解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光天化日,乾坤朗朗,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各个方面都有了显著的进步和变化。人民的生活有了提高,人们的心情感到了舒畅。这个事实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但是,天底下闪光的不都是金子。上面提到的那一些方面,阴暗面还是随处可见的。社会的伦理道德水平还有待于提高。人民的文化素质还有待于改善。丑恶的行为比比皆是。总之一句话,杂文时代并没有过去,匕首式的杂文,投枪式的抨击,还是十分必要的。

谈到匕首和投枪,我必须做一点自我剖析。我舞笔弄墨,七十年于兹矣。但始终认为,这是自己的副业。我从未敢以作家自居。在我眼目中,作家是一个十分光荣的称号,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作家的。我写文章,只限于散文、随笔之类的东西,无论是抒情还是叙事,都带有感情的色彩或者韵味。在这方面,自己颇有一点心得和自信。至于匕首或投枪式的杂文,则绝非自己之所长。像鲁迅的杂文,只能是我崇拜的对象,自己决不敢染指的。

还有一种文体,比如随感录之类的东西,这里要的不是匕首和投枪,而是哲学的分析,思想的深邃与精辟。这又非我之所长。我对哲学家颇有点不敬。我总觉得,哲学家们的分析细如毫毛,深如古井,玄之又玄,玄妙无门,在没有办法时,则乞灵于修辞学。这非我之所能,亦非我之所愿。

悲剧就出在这里。小钢交给我的任务,不属于前者,就属于后者。俗话说:扬长避短。我在这里却偏偏扬短避长。这是我自投罗网,奈之何哉!

小钢当然并没有规定我怎样怎样写,这一出悲剧的产生,不由于环境,而由于性格。就算是谈人生经历吧,我本来也可以写“今天天气哈,哈,哈”一类的文章的,这样谁也不得罪,读者读了晚报上的文章,可以消遣,可以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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