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912》 精彩书摘(39)

他膝下无儿,老伴已然死了,只有两个女儿。大的已然二十岁了,虽然没入过学堂,却很讲自由,每日梳洗打扮,非常地漂亮,他也不以为怪,爱得和掌上明珠一般。他总想替他女儿择一个快婿,无如总不当他的意,他也不管他女儿心理如何,只是慢慢地去选。其实学校的职教员和学生里面,很有顶好的青年,他都看着不好,老以为学堂出来的人靠不住。大族又没人跟他论婚,所以他把他女儿的大事,给耽误到现在,目下还在物色佳婿的时代。

此时邹科长给伯雍引见道:“这位便是我们社会教育科科长,朱仁亭先生。”伯雍见说,向他鞠了一躬。邹科长又指着伯雍道:“这位便是白议员给荐来的宁伯雍先生。”朱科长这时已然把他那副大花镜摘下来,向伯雍拱手带笑地说:“原来是一位很年轻的先生。在哪学堂毕过业呢?”伯雍说:“从前在京里读书,光绪三十一年派到日本,去年才回来的。”朱科长见说,叹道:“留学很久了,可惜这些年光阴。家里几口人?有多少地?听说在西山住家,一定有田园的了。”伯雍见他不说正经的,问起家常,心中不由暗笑,因答道:“小生八口之家,别无恒产。”朱科长见说,不觉地一摇头说:“如此说来,家境很寒,苦得很!苦得很!寒门的人,能学到这样子,也傻难为的了。究竟不如富家子弟脑筋充足,因为他们饮食好。就拿老朽说,六十八了,若不是仗着饮食,哪能有这样脑力呢?别的我倒不讲究,滋养品是不能缺的。”伯雍见他益发说得可笑了,没法子,只得向他说道:“老先生先不必说这些,如何营养,等闲着时再领教。究竟贵杂志是怎样办法,今日能说个大体不能?几时才能出版,也须有个预备,我好来做事。”朱科长道:“哦。杂志,就是月报哇?预备好了。早已给各学堂去公事了,教他们供给材料,大约下星期材料便到齐了。你先生由明天起便可来衙视事。”这“来衙视事”四字,倒把伯雍说得一愣,暗道:“我又不是属员,又不是科长,又不是秘书,不过办杂志的一个人便了,何必装在衙门里呢。”他心里便有些不安,这时邹科长和朱科长道:“请这位先生见见所长好不好?大概所长还有分派。”朱科长说:“也好。咱们同着到办公厅吧!”当下他二人同着伯雍,到了办公厅。只见五间一通连,当中放着所长办公的桌子,以下是总务科、中学科、小学科、社会教育科,每一位科长科员,都有一张办公桌。看他们那样子,不是在那里办事,一个个懒洋洋的,在那里白坐着,简直是消磨光阴,竟惦记到了钟点好下班。倒是有几个录事,低着头不知在那里抄录什么。

所长年纪不过四十来岁,俊品人物,本是前清的一个纨绔,在官学里念过几年书,还当过驻日公使馆的随员,保了一个四品京堂。他天生来的是个官僚,再加上亲戚朋友官僚派的熏染,所以他除了会做官,别的长处一点没有了。他的手腕,非常灵敏;他的谈吐,非常官派;他的走动,非常宽广。在宦途中,无论到什么时代,绝不会没有他的事做。他由日本回来,便得了这个缺。虽然改了民国,他的地位绝不会动摇,而且较从前更稳固了。他的官,虽然不大,在北京也是个要紧的机关,除了教育部,就得让他。论理,他一个旧式官僚,怎能长得了?谁知他竟干长了。他的手腕有多大呀,不说他一己的运动力,由当局方面看来,也似乎留着他大有利益。北京中学以下的学生,也多很了,在政府(老袁)看来,将来都是有危险性质的,换个有思想的教育家,一定不免给政府添麻烦,现在的所长,他是以做官为目的的,其实他也不知什么叫教育,不过按着官事循例办公便了。并且他用的人自然都跟他同鼻味,万不会有什么振作,他们为饭碗计,每天只求无过,不求有功的,不过苦了一群莘莘学子,然而也是无法。无非在文明世界,不便取消学堂,也就算当局老大的恩典了。政府有政府的用意,不想这位所长,倒永保禄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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