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都有爱美之心,追求美也是人类的本能之一。

但生宝心里有两个念头在互相矛盾。有时候他想:改霞人样俊,心性也好,他要争取和她成亲。并且,从她看他的表情和眼神判断,他是有把握的。最大的阻碍是改霞她妈的顽固。但这只要他俩两厢情愿,也不是大的问题。有时候他又想:“算了吧!人家上了三年级啦,恐怕这阵心大了,眼高了。咱庄稼人,本本分分,托人在什么村里瞅个对象,简简单单结个亲算哩。”他想:这样更实际些。自己负起了互助组搞丰产的责任,哪里还能为亲事分心呢?他这样想的近因,是那天改霞在漉河桥和他说话,不像从前那么热情;脚拨弄着路上的小石头块,心里恐怕有了其他的想法吧?脸上也有些捉摸不定的恍惚神情。再没比恋爱的青年人敏感了,对方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能感受出来。

但改霞白嫩的脸盘,那双扑闪扑闪会说话的大眼睛,总使生宝恋恋难忘。她的俊秀的小手,早先给他坚硬的手掌里,留下了柔软和温热的感觉,总是一再地使他回忆起他们在土地改革运动中在一块的那些日子。

生宝希望给什么人,说说他这心内的矛盾,帮助他下个决心。但他给谁说呢?谁能帮助他下这个决心呢?有一回,他想对区委王书记倾吐衷肠,话已经从喉咙眼涌上来了,他的嘴唇和舌头,积极准备发音了,他的具有高度意志力的理智,又把话扣压起来,退回心中去了。

“给组织说这个做啥?”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无聊,觉得对个人问题的纠缠,和为大伙谋利益的活动,是多么不相调和啊!

在互助组分稻种的这天黑夜,生宝从那天傍晚郭振山劝改霞进工厂的同一条路上,往南走去。他去找冯有万。一方面,他要批评有万,在秃顶老汉要分稻种的时候,不该气愤地掼下秤杆走掉;缺乏忍耐心,终将使自己不能在互助合作的道路上,坚持到底。另一方面,他就是想把他对改霞的心事,告诉有万,看他能给他出什么主意。

再不能拖延了!买稻种的任务完成以后,他得即刻开始为互助组进山做准备了。等到过了清明节,互助组的人就在终南山里头啰。他不能让给自个儿搞对象的念头,老是分散社会事业的心思。若是拿定主意和改霞谈,他希望在他进山以前。

夜色苍茫中,还没消散尽的做晚饭的炊烟,在复种青稞的稻地上飘浮着。生宝在牛车路上走着,噙着他的一巴掌长的烟锅,吸着旱烟。带着办成功一件事的暂时的轻快感觉,生宝想着:改霞对他这回的行动,心里会怎么思量呢?当他这样想的时候,路边的嫩草芽!渠里的流水!稻地里复种的青稞!你们为什么不把那天郭振山对改霞说的话,让这个恋爱的小伙子知道呢?

到岔路口该拐弯的时候,生宝站住了。东面稻地塄坎的小路上,过来一个黑影子。生宝不是看出,也不是从脚步声听出,而是从这条路只通向有万家的草棚屋,断定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万,你到哪里去?”生宝在月光中先开口问。

“你到哪里去?”有万反问。

不需要更多的问答,他们已经知道,他们是互相寻找了。这两个小伙子是这样的关系,自从搞起水稻丰产互助组以后,两个人只要是同时都在村里,他们就连一刻也不愿分离。共同的事业常常把肉体上是两个人,变成精神上是一个人,彼此难舍难分。生宝直到如今,还没有把他对改霞的心思告诉有万,主要因为有万太任性了。生宝恐怕这个愣家伙在不适当的场合,拿这事开玩笑。

“走!生宝。到你屋里去吧!”戴黑制帽的有万,拉着包头巾的生宝的袖子,说,“光棍屋里好拍嘴嘛!昨黑间,我就要在你炕上拍一夜来,见你出门这些日子,太乏了,叫你美美睡上一夜,咱再拍嘴。今黑间,我已经给屋里打了招呼,不回去睡了。”

生宝站着不动,在月光中笑着,盯住有万的胖脸盘。

“金姐娃没问你在哪里睡觉吗?”

“她知道我在你屋里。你甭瞎拍!人家相信咱自进了她屋,一心不二。”

“你经常在我屋里睡,她能乐意吗?”

“我告诉她互助组有事,她没二话。不是在你跟前卖嘴哩!当初进她家的门,咱就同说话人敲得响明:她娘俩日后,不能干涉咱的积极性儿;要是拖咱落后,咱可不干。”

“噢呀!你立场站得那稳?”

“当然!人没立场,如比树不扎根。你看吧,咱早晚要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做啥?给她娘俩轰出来,再打光棍吗?”

“瞎拍!咱也要和你一样,入党!”

“就凭今儿俺伯分稻种时,你那股邪劲吗?王书记帮咱们订生产计划时,说你啥来着?要想引导农民走互助合作的道路,就得有忍耐心。你忘了吗?像你这样,到四五月生产紧忙的时光,咱能团结住大伙吗?”

“那股劲儿上来,唉,生宝,就像有鬼拨弄我一样。”有万愧悔地说,“我从你院里出来,在回家的路上,就后悔哩。心里恨自己:‘你这是做啥?一点也沉不住气!看人家生宝拿得多稳!’咱想返回来,又觉着怪没脸的。咱这就是寻你检讨来了。走吧,到你屋里细拍!”

这个辕牛一般强壮的小伙子,拉着生宝的一只胳膊走了。他和生宝在蛤蟆滩来说,算庄稼行里数一数二的把式。犁、耙、锄、割、扬种、插秧,除了铁人郭庆喜,没有比得上他俩的。这是他们熬长工熬来的本领。有万比生宝更长的,是惊人的体力。从终南山往山外运木料,别人掮四根杨木椽,他掮八根。他比生宝差的,是他那火药性子,谁说话做事不合他的脾性,他好像滚油煎心般,不能忍耐;但是过了那一阵子,他自己也觉得这样急躁没意思。

生宝最了解他。他知道有万这性格,是幼年时候形成的,很难一下子从根改变。人们不是说:幼年亡父、中年丧妻和老年失子,是人生三大不幸吗?那么有万和生宝都是孤儿出身。所不同的:生宝很快随母改嫁,得到继父梁三的荫庇;而有万很快连母亲也死掉了,在他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以前,是在下堡村讨饭的一个野孩子。他本姓高,和高增福原是近族,两年前,做了一个寡妇老婆的独生女儿——金姐娃的进门女婿,才改姓了冯。在他能够懂得道理以前,他只知道恨——饥饿的时候,恨他看见正吃饭的人;寒冷的时候,恨他看见穿得暖和的人;想娘的时候,恨那些跟着妈的娃子……当到他懂事的年龄,这“恨”已经渗入他的气质,变成暴躁的性格了。他知道这样不对,但到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有时恨不得用耳光子,改变某个农民落后的一面。

虽然这样,生宝喜爱有万。因为他那苦难的童年,不仅造成他性格的缺点,也给了他正义感和意志力。一个人在小时受过艰难的严格训练,比十个娇生惯养的人还有用。有万的绝对公正、嫉恶如仇、见公共事一马当先,使得生宝感到互助组有这个人,搞丰产的信心更强了。

两个知友,在生宝的草棚屋小炕上睡下了。他们吹熄了灯,就打开话匣子了。

在生宝买稻种不在家的时候,蛤蟆滩发生了几件事情。首先,上河沿李二和李三弟兄俩,为争地界边子,又干了仗。其次,前国民党军下士白占魁正月去了西安以后,他的风骚女人翠娥最近开始很活跃,三天两天往黄堡街上跑,可能又和什么人乱搞。最后,有万说到高增福寻他去追富农转移粮食的事儿,说到郭振山不带头搞互助组,整个官渠岸都是涣散的、死气沉沉的,看来高增福很苦恼……等等。牵扯到另一个共产党员,这是党里头的事情,生宝照例谨慎地不对这个直性子人表示什么。

当生宝把他对改霞的心事告诉了有万的时候,他们的谈话热烈起来了。

“啊呀!有这美事,为啥不早告诉我哩?”有万一听,使劲推了面对面睡着的生宝一把,大为不满。但是随即他又笑了,问:“你啥时候起了这意?”

生宝告诉他在改霞解除婚约以后。

“我不信!”有万断然地说,“保险你两个在土改时……”

“低声点!”生宝推一推他,“俺妈和秀兰在对面草棚屋里醒着,你吵啥?”

有万压低了声音。

“保险你两个在土改的时候……你这阵坦白!”

“没!”生宝很正经地说,“接近是接近来,干干净净!旁人看见我那常病的媳妇要死不活,就那么胡猜哩,其实冤情。你看咱是那号乱七八糟的人吗?”

“那么,你们……”有万粗野地问,“搂抱来没?”

“没!”

“亲嘴来没?”

“没!这号烂脏话,你怎么说出口呢?”

“那么男人和女人怎样相好呢?”有万不在乎地笑着。

生宝第一次怀着深深的感情,娓娓动人地对人谈叙他和心爱的人中间的秘密。

改霞和他一道在县城里,参加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每天傍晚,青年代表们纷纷在县城的街巷里转游。改霞在街上向生宝提议出城去。他们出了东门,在绕城的漉河边,遛了一个圈。他承认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私交——改霞向他倾吐自己对包办婚姻的不满,要求他帮她出主意,怎样才能解除婚约;他建议她利用代表主任的威信,争取她妈的谅解。后来,改霞又对他的不美满的婚姻,表示惋惜和同情,攻击旧社会数不尽的罪恶。他从她眉眼间看出她对他满怀着柔情……

“家伙!真有福!”有万听得入了神,很羡慕。他又热心地说,“是这,赶紧下手吧!你那是前两年的事,改霞这阵手稠着哪!”

“咱不怕她手稠。”

“你甭吹!讨卦的人嘴拍多了,泥菩萨还给好卦哩,慢说一个闺女家。你知道吗?伸手的尽是知识分子啊!”

“郭世富家的永茂吗?”

“嗯!听说还有教员、区乡干部……你一个泥腿子,有把握胜过人家吗?人家穿四个兜的制服,见天洗脸、刷牙,身上一股胰子味……”

“咱不怕她手稠!”生宝坚定地重复说,“不管有多少人提亲,关口在改霞本人的思想儿哩。要是她的心变了,爱上知识分子了,咱不同人家争!她的思想儿变了,那就说:不是咱的人啦。你说对吗?咱打定主意走这互助合作的道路,她和咱不合心,她是天仙女,请她上她的天!”

“对!你说得对!”有万多么钦佩生宝这实际态度。“那么,你就和她谈上一回!要红要黑,干脆一家伙!怎样?”

“我就是这主意!……”

但生宝心下,却仍然希望改霞没变心。只有看到什么明确的现象,证明改霞确实变了心,生宝才能把改霞从他心的深处挖出去。他希望很快和她谈一次话。

他苦于缺乏不被人注意的机会。这不是冬季,农村里没有什么社会活动,很少公开接触的场合。开学以后,改霞团的关系又转在下堡小学,连开会也不在一块了。黑夜,改霞如果自己不出来,生宝又怎能撞进那柿树院去呢?那柿树院的土围墙只有一人多高,一个人从外头踮起脚尖,可以看见院里;但它对规矩的生宝却真高似青天,不可逾越。怎么办呢?

两个朋友睡在草棚屋的小炕上,低低商量着,有万帮助生宝,想着约会的办法。

上午,暖烘烘的阳光,照彻了蛤蟆滩的田园。梁三老汉一家子,在草棚院南边约莫三百步远的地里,挖荸荠了。父子俩一起把平铺在地面上的、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霜雨雪,已经开始腐坏的荸荠秸子,捋成一堆。然后,生宝用铁锹掘土,老汉提着竹篮子从被翻起来的泥块里,搜寻荸荠。秀兰从下堡小学回来吃过早饭走了以后,老婆儿也拿了一个小筛子,来参加了拾荸荠的工作。

离他们几十步远的地方,在靠近翻身渠边,一个凸起的小土坪上,有几个小坟堆,开放着黄灿灿的迎春花。其中有一个小小的新坟堆,底下长眠着一个瘦小的年轻女尸,就是生宝那可怜的童养媳妇。她去年还跟公婆一块拾荸荠哩,现在已经隔了一个世界了。再也用不着生宝请医生,用不着生宝到黄堡街上的中药铺,给她抓药了。对于这样温暖明朗的太阳,和这样可爱的春天的田野,她已经失去了知觉。梁三老汉对这个十一岁进门的童养媳妇,有着父女的感情。他来到这里,触景伤情,已经默然用指头抹了几回眼泪。后来,他在拾荸荠的时候,面向着北,避免看见那个戳痛他心的新坟堆。

阳光愈来愈暖,生宝热得出汗。他把棉袄脱下,放在荸荠地边的塄坎上,唾了唾手掌,重新拿起铁锹掘土。他只穿着白色的汗背心,裸露着健壮的赤胳膊。妈说:

“你甭能!当心凉着!”

“不要紧,”梁三老汉翻眼看看生宝,很内行地说,“到庄稼人脱棉袄的节令哩。他穿着干活,不得劲。”老汉故意说话,分散他对已故儿媳妇的思念。

的确,这是汤河滩里最后一块还没挖的荸荠。只有几分地,估计了六百斤收获,照市价能卖四十多元。这荸荠地和荸荠价,都包括在互助组的生产计划里头去啰。这地要和梁生禄的那一亩荸荠地,一同给全互助组下稻秧子。这钱要在互助组进终南山割竹子的时候,给组员们做底垫。生宝拖延着,迟迟不挖,是怕有什么用项,不得已把互助组的生产费用使唤掉。梁三老汉在拾荸荠的时候,并没有一般庄稼人在收获的时候有的那种舒畅心情。他对这个工作不热心,甚至可以说是冷淡的。

老汉对荸荠地给全组下稻秧子,没意见。大伙铺秧子粪的结果,会把这块地弄得很肥壮,秋后多打些稻子。他只是对拿荸荠钱给全组进山做底垫,心里结着一颗疙瘩,不舒服。

“宝娃,”老汉戴着遮阳光的破凉帽,不由他自己似的又发动了一场辩论。他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着眼睛问,“咱给大伙底垫,他们几时还咱?”

“山里回来就还。”生宝掘着土,顺口说,“误不了咱买肥料。”

“我不放心!”

“你又来了!人家割竹子挣下钱。不还咱吗?”老婆掩护儿子说。

“我不放心!”老汉重复说,“像任老四那号半老汉,养活着一串串娃子。嘴是无底洞,又填不满的。借的时光说还,还的时光没钱。这社会,你把他看上两眼!我看,不如取他们几个利息。自古常理:庄稼人们嫌背利,吃不上也尽着还账哩……”

“哈哈哈!”生宝手捉着铁锹把,脚踩着铁锹片,包头巾的脑袋,仰面朝着西边本县峪口区的蓝天大笑了。

“你笑啥?”老汉解释说,“咱不是为得利,咱是为叫他们快还!”

“爹,你的脑筋太好使了。黑夜间,你还说不剥削人,今前晌就变卦哩?咱互助组走社会主义的路线,你给咱定资本主义的老计!你还不如干脆直说:任老四!你活不成!我要拔你的锅!就是这话,实际就是这话。你好意思吗?爹!”

“他好意思!”生宝妈不满意地瞟了老汉一眼。她埋头用两只泥手,积极地从泥土里翻寻荸荠,好像和什么人比赛似的。她对儿子的事业,是热心的。这倒不是她像她老伴所想的那样偏袒儿子,这是她对订生产计划的时候在她家住了几天的区委书记的信任,或者更确切地说:通过王书记对共产党的信任。

梁三老汉尴尬地笑笑,一时没什么话说。他把小木凳往前挪挪,两只泥手搬着新翻起来的泥块。有一霎时,他低着头拾荸荠,有皱纹的脸上显出惭愧的表情。在辩论的第一个回合,他败北了。但是一霎时以后,皱纹脸上出现了新的表情——不平和愤懑。他发动了第二个回合。

“生禄家种一亩荸荠,为啥不给互助组底垫?拿卖荸荠的钱买地!”

“有这事吗?”生宝问妈。

“嗯!”妈说,“有这事。你到郭县去的那几天里,生禄家买下河那岸瘸子李三的一亩多地。”

“哪条渠的地?”

“就他家门头前,挨土场的那地!”梁三老汉嫉妒地说,“胳膊弯里头的地!那是啥地?和脚地一样近!”

“噢噢!”生宝明白了,怪不得买稻种起身的时候,他们连一块钱都不肯给他借,原来早已暗暗地使着买地的劲儿了。

生宝停住手,赤着胳膊站在那里向西望着。原来一百步以外,生禄腰里插着斧头,正在攀登高耸在他家草棚院西边蓝天上的大白杨树。秃顶老汉在树底下拾树枝,他的秃顶反射着阳光。去年,父子俩经常矛盾,今年,那父子俩和谐地走着一条路了。

生宝要求继父不要和生禄家比。人家地多,牲畜、农具齐全,已经是另外一个阶层的庄稼人了。虽然赶不上郭世富,却快赶上了郭庆喜。这时,发家的心正狠着呢。

“怎么拿我和他比?”生宝鄙弃地说,“我是共产党员!”

“郭振山也是党员!”老汉更有理了。

“……”生宝肚里没现成词句,唾了唾手掌,重新握起铁锹把掘土。

“只有你傻瓜!”老汉见生宝退却,加劲儿追击说,“人家当党员有利,你当党员尽吃亏!”

生宝掘着土,抿着嘴笑继父。他随即想起有万昨黑夜说破的真理:郭振山对互助合作消极,使得官渠岸的基本群众失去领导。想起这点,生宝因为笑容而发光的脸盘,霎时间阴暗了。是的!代表主任的思想,新近有了更危险的发展,离开党的要求,越来越远了。他和土改时自己所依靠的穷庄稼人,感情越来越淡漠了。他把心思和感情,专注在自己的草棚院、大黄牛和土地上去了。生宝简直不敢想象,这事发展下去的恶果。他惋惜郭振山赫赫一时的威信,更担心着下堡乡五村的工作搞不前去。这不是郭振山个人的损失,这首先是党和人民的损失!

土改分地时的记忆,在生宝脑里复活起来。

“给郭主任分些好地吧!”在评议会上,孙水嘴最活跃、最积极地发言。“大伙长眼睛的,都能看见:郭主任跑前跑后,误工搭夫,熬眼饿肚子,全为了大伙。吕二细鬼的地契,是谁搜翻出来的?是大村里的干部吗?不是的!是咱蛤蟆滩的郭主任。站在几千人的斗争大会上,指住鼻子说倒杨大剥皮的,是谁?是郭主任吧?郭主任不是为了他自个儿,他是为了大伙。因此上我说:他有情来咱有意。给他分的地比一般庄稼人好些,亩数一样,他工作组也没话。我就是这意见,大伙看吧!”

大伙——当时的农会委员和各小组长——当着郭振山的面,都抹不开脸。有的说:“对!”有的心里不乐意,嘴里也勉强说:“对嘛!”郭振山说:“不行!不行!那算做啥?咱明人不做暗事!”但是当给他评下全部一等一级稻地的时候,他接受了,只说他感谢大伙知疼知热的深情。要知道:贫雇农一个一个的人,也许有眼小的;但作为一个集体的时候,他们是非常大方的。

当时的农会委员兼民兵队长梁生宝,好歹没做声儿。凭着这个青年团员正直的秉性,他觉得孙水嘴未免说得过分了,好像蛤蟆滩的土地改革,是郭振山一个人的功劳!去年冬天,和查田定产同时进行的、吸收积极分子参加的整党支部大会上,下堡村有共产党员,提出了郭振山尽得一等一级地的问题。当时有人把孙水嘴的原话,重说了一遍,听得人肉麻得发呕,把参加那次会的区委王书记气得脸都青了。

“振山同志!全照你这样,中国人民要用什么来感谢毛主席呢?孙志明不是给你脸上贴金,他给你脸上抹狗屎哩!你不烦他,反倒介绍他人党!你想想,这是多危险的思想啊!”

郭振山低头在角落里靠泥墙蹲着,满腮胡楂的脸,红得猪肝一般。他介绍了两个党员——孙水嘴和梁生宝;水嘴没通过,大伙说他入党的动机不纯……

生宝年轻人的心灵,在那次整党会上,受了多大的震动啊。他后来在下堡村乡政府的会议室里举行的入党仪式上,对着泥墙上挂的红旗和领袖像宣誓。

“毛主席!我是讨吃娃出身!十冬腊月,我跟俺妈到这蛤蟆滩落脚。我是光着屁股来的。我长大了,为私有财产拼过命,也没算啥!我这时要加入你这光荣党了,我啥也不谋。穷庄稼人都有办法,我就有办法!我决不辱没党的名誉……”

他庄严地说着,落了泪,感动了下堡乡的新老党员。从那时以来,他时常都在心里暗暗给自己使劲,拿郭振山土改净得好地警惕自己。他的继父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不拿这个就拿那个和他比。说到生禄,他可以给老汉讲清楚;说到郭振山,他怎么和老汉说呢?这是党里头的问题,即使对妈和秀兰,他也没吐露过一句他对郭振山不满的心情。

日头从黄堡镇天空,移动到蛤蟆滩天空来了。生宝已经掘了一半荸荠地,够娘老子拣好一阵。他坐在腐坏的荸荠秸上,吸了一袋旱烟。口有点干,他跑到附近的渠边,洗净几个荸荠吃了,然后重新掘起来。

“嘿!好彪小伙子!”是郭振山音量很重的声音,“干得美啊!你快当劳动模范哩!……”

生宝停住手,掉头看时,满腮胡楂的代表主任,手里捏一个纸卷儿,站在隔着一块绿茵茵的青稞地东边的牛车路上。他的态度带着上级对下级、或长辈对晚辈说话的那种优越感。生宝隐隐绰绰觉得:语音里带着讽刺意味。他心里有几分不愉快。但他还是同妈和继父,异口同声让代表主任过来吃荸荠。

“你来!”梁三老汉表现得最热情,因为他在蛤蟆滩最敬佩这个“精明人”。“你来嘛,荸荠这东西,在地里头时间越长越甜。”

但郭振山不到荸荠地边来。

“我在乡上开了一早起会,到这时还没吃饭哩!”他带着忘我工作的情绪说,“生宝同志!你过来一下,好不好?我和你说话!”

生宝丢开铁锹把,踩着掳过秸子的荸荠地,大步走过去。他继父两手掬着一掬带泥的荸荠,到渠边洗净,然后满脸堆起巴结人的笑,走过来,一死二活把洗净带水的荸荠,硬塞在郭振山手里。郭振山不得已,只好蹲下,用瓜皮帽装起荸荠,端在一只手里,然后光着头对生宝指示:

“今黑间开群众会呀。晌午你给你选区的各户长,都通知到!”

“开群众会做啥?”

“发动活跃借贷嘛。”

“噢噢。”

“怎么?”郭振山大为诧异,“欢喜没给你说吗?你甭钻了生产,就脱离了政治哇!”眼光咄咄逼人,俨然只有他郭振山是共产主义思想!

生宝记得王书记说过:当前农村政治上头等紧要的任务,就是互助合作;但他说不出口。他眨巴眨巴眼,看了看郭振山严肃的大脸盘,心里替郭振山难受地想:“你长嘴,怕专门为说旁人吧?”

“这回的活跃借贷难办哎。敲了锣,你再挨户叫一叫吧!”

“噢!”生宝答应。

走了几步,郭振山又折转身来:“生宝!”

“嗯。”

“听说你买的稻种挺好。”

“不赖。是增产的好品种……”

“听说分的人不少。”

“都分光哩。”

“没给我留下几升吗?”

“连我自家也不够了。你昨儿到跟前来,就好哩!”

“我和振海给牛切草,我心思你忘不了我。算哩。没了算哩!”郭振山说,言下带点遗憾的语音。

只能忠于党和人民,而不能忠于郭振山个人的生宝,回到铁锹跟前,两手搓着吐到手掌的唾沫,望着向官渠岸走去的郭振山高大的背影,心里感慨地想:

“你呀!你呀!你呀!你呀!你介绍我入党,也想叫我报答你吗?……看起来,整党学习会上给你的教育,作用不大呀!唉!……”

生宝想着,多么为下堡乡五村今后的工作担心啊。当一个能力强的领导人,走上歧路的时候,在他领导下的正直的同志,心中是什么滋味,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啊!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