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秀兰。”

“唔。”

“我,我,我问你个话。……”

“啥话?改霞,看你难开口成那样!”

徐改霞闺女情态的脸上,是人们想起了有趣事情的那种笑容。她一对大眼睛盯住梁秀兰,却不开口。

两个女学生是从下堡小学放了晚学回家的。现在她们肩膀擦肩膀,经过汤河边的草滩小径,向河上的独木桥走着。初春雨后的傍晚——白雪皑皑的秦岭奇峰,绿汪汪的关中平原,汤河平静的绿水和天边映红的晚照——这乡村里色彩斑斓的大自然美,更衬托出两个农家闺女的青春美。

“啥话?改霞,你快说嘛!看你的眼睛同锥子一样,还能钻到人心里去吗?”秀兰见她只笑不开口,觉得话里一定有蹊跷。

改霞终于笑问:“我问你:见天前晌,下了第三堂课,你到哪里去了?”

“我在教室里呀!”

“你在哪个教室里?”

“在俺四年级教室呀!”

“去吧!去吧!你魂灵也不在那里!你瞒得了我吗?秀兰!见天黄堡镇的乡邮过去的时候,你从学校的后门溜出去,到大十字做啥去了?”

“你尽瞎编!”秀兰嘴软地否认,开始有点脸红。

“瞎编?我注意你很有些日子哩!今儿可叫我捉住了。我悄悄跟在你后头,亲眼盯着你进了邮政代办所。你是不是等杨明山的信等急了?坦白!”

秀兰的紫赯色脸一直红到脖颈里。她是一个忠厚朴实的闺女,额颅像她妈,颧骨、嘴唇和鼻梁,都像梁三老汉。

“娃家!甭太急哩!”改霞继续取笑她,“你的信写去才个把月,人家在外国的战场上,回信没那么快!你想念他想念得急吗?告诉姐,怎么个滋味儿?……”

秀兰被撩逗得再也忍不住了。她转身,伸手就抓改霞。改霞早有戒备,跑开了。秀兰红着脸,牙咬住下嘴唇,带着被怒容掩盖不住的幸福笑容,猛追改霞。于是,提着书兜的两个女学生在河边草滩上跑起圈子来了。改霞笑得跑不动了,只好蹲下来。立刻,她觉得两条辫根子被小伙子一般有力的手扭住了。

“老实点不?嗯?”秀兰审问她的“俘虏”。

“老实……”改霞还是笑得说不成话。

“往后还敢瞎说不?嗯?”

“不敢……哩。”

直至改霞发誓绝不把秀兰这秘密泄露给旁人(如果泄露了,她是小狗),秀兰这才松了手。两个姑娘重新回到河边的草滩小径上。

改霞从心眼里偷偷羡慕秀兰:爱人是朝鲜前线立了战功的英雄,自己在家里安心得意学文化。有这样的爱人,大概走路时脚步也有劲,坐在教室里也舒坦,吃饭也香,做梦也甜吧?有这样的爱人,等他十年八年再结婚,有什么关系呢?改霞恨死了村内一些庸俗的人,竟说她和周村家解除婚约是嫌女婿不漂亮。社会上总有那么一部分人,拿自己的低级趣味,忖度旁人崇高的心情。她懒得去听。她想:既然新社会给了她挑选对象的自由,总要找一个思想前进的、生活有意义的青年,她才情愿把自己的命运和他的命运扭在一起。为了慎重,虽然女性的美妙年龄已经在抗婚中过去了几岁,改霞也绝不匆忙。

但秀兰的幸福对她很有影响。最近,她内心中萦绕着一种对男性的欲念。这并非生理上的原因,而是成天和秀兰在一起,觉得自己精神很空虚。她绝不是渴望着结婚!如果是那样没意思的女人,她不会抗婚三年,终于达到解除婚约的目的。她是觉得她那么需要和秀兰一样,想念着一个男人,而又被一个男人所想念——这个男人给她光荣的感觉,是她心上的温暖和甜蜜!

连改霞自己也觉得出来:从解除婚约以后,她变了很多。从前,她在小伙子们中间跑跑跳跳,说说笑笑,毫不拘束,毫不戒备;现在,有了重新挑选对象的权利,她拘束起来了,戒备起来了,总在避免被人误解。她感觉村里的学校里有许多人,也用和从前不同的眼光看她了。这是不可避免的。她站在三年级学生娃们排头,好像老师领着一班学生。她和一、二年级的女老师同岁,怎能不引人注意?秀兰不同:人家是志愿军的未婚妻,现在被人们羡慕,将来跟一个光荣归国的英雄共同生活。改霞念着小学三年级,却不知道自己将走一条什么样的生活道路。这心思给这个二十一岁的女青年团员增添了精神负担。但尽管人们注视她,她有烦恼,她却从来不对任何人诉述。她对秀兰也不说。她那白嫩的脸上尽量表现得坦然、沉静,就像她心里什么心事也没得。……

过了汤河的独木桥,改霞问秀兰:

“你爸和你妈,和好了吧?”

“还不多说话哩。要和从前一样,还要过些日子哩。”

“你爸还是倔倔的吗?”改霞又关心地问。

“和气多了。”秀兰说,有所感觉地看看改霞的表情,故意把她爸说得挺好。“俺爸真有意思,那天和郭庆喜他爸说了半天话,大概是庆喜他爸劝了一顿吧,俺爸回来就给俺妈赔不是,说:‘算哩!甭难受哩!是我的不对!往后咱啥啥也不管哩!给咱吃上穿上就对哩!’说毕,就到马房里做啥去了。俺哥说得对,甭看俺爸脾气挺倔,心可好。嘴里不停地咄呐,手里可不停地干活……”

停了停,改霞又进一步问:

“你哥也真是……村里有人讥笑,屋里有人闹仗,他满不在乎吗?难道他对那生产计划真有把握吗?他心里没一点含糊吗?”

秀兰笑了。现在,她似乎揣摩到改霞的心情了。

“你也真是!”她笑着说,“心里含糊,跑起来还能有劲吗?俺哥说,县上的互助组长代表会毕了,杨书记把他单独叫去谈了一回话。他说,有党领导,他慌啥?你不晓得俺哥认定了一条路,八根绳也拽不转吗?”秀兰尽量地夸生宝,她知道她哥和改霞过去相好。

她这几句话深深地打进了改霞的心窝。改霞怎么不晓得呢?她晓得生宝在土地改革运动中,总是不显示自己地踏踏实实做着对大伙有益的事情;但是,他有气魄担当起这样惊人的事业,变成全下堡乡谈论的中心,她没料到。“有党领导,我慌啥?”改霞知道这是生宝说话的口头禅。……

到了梁家草棚院的街门口,秀兰邀请同学进院去串门儿。

“不啦。天不早了。”改霞满怀心思地说。

“耍一阵阵,天就黑了吗?”

“我……回呀。”改霞嘴里这么说,脚下却不走。她眼望着新雪白晃晃的终南山,心想着梁三老汉不喜欢她的模样。老汉用那么鄙弃的眼光看她,和她说话的声调那么冰冷。她进去,要是碰见老汉,该是多么没趣。但她的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穿过敞开的街门,瞟着生宝独住的那个草棚屋。她多么想趁生宝不在的机会,领略领略她曾经那么爱慕的人屋里的气氛。

“秀兰!你等一等!”是音量很重的声音在吼叫。

两个女伴回头看时,代表主任郭振山肩上扛着一根丈二长、老碗粗的木料,从汤河岸上向她们走来了。她们等着他到了跟前。这个高大、粗壮的村干部把木料的一头着地,立了起来,用一只手扶着,站住休息。满腮胡楂的长形脸,对着两个女青年团员亲切地笑着。他并不怎么喘气,休息显然是为了说什么话。

“郭主任掮木料去来?”改霞尊敬地打招呼。

“不哎!我在乡政府开会来。路遇郭家河一个人,到黄堡卖木料去呀,一问,价钱合理,我把它撂下哩。”郭振山满意地解释着,大眼珠子令人敬畏地盯住秀兰,问,“你哥到郭县去,还没回来?”

“嗯。还没哩。”

“乡上又布置下来活跃借贷〔1〕任务,叫帮助困难户度春荒哩。今黑夜,咱五村的代表到我屋里商量呀。你哥不在,你叫生禄来一下吧!反正,你们下河沿这一选区,也只有他家能有些余粮。”

“对啦,”秀兰同意,“我这就告诉他去。”

“叫他一定来啊!”

“嗯啊。”秀兰向同学点头告别就走了。

“改霞,”代表主任这才转身亲切地笑说,“你不是回家吗?把这几张统计表帮我拿上,甭揉哩。”

“对,”改霞欣然接住纸卷,很小心地放进书兜,书兜里还有语文、算术和帮她妈纳的一只鞋底子。

在顺着小渠往南去的草路上,郭振山轻快地掮着沉重的木料,一边走着,一边出气毫不困难地说笑着。

“改霞!听说你不安心上学哩?”

“没有呀!”改霞惊奇地否认,“你听谁说的?”

“你妈说的。”郭振山心直口快地说,笑着;显然因为掮木料的限制,才不能掉头观察改霞的表情。

改霞的嫩脸皮刷地通红,热辣辣地发起烧来。“你老糊涂了!”她在心里怨她妈,“你朝人家叨咕啥?”但是她又仔细一想,不必怨妈。对代表主任,她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心情。

“是这样,”提着书兜走在郭振山背后,改霞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心里慌。自己年龄大了,念下去又上不成中学,不如趁早参加农业,搞互助合作……”

“不对!”代表主任的大脑袋戴着瓜皮帽,在木料前头,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不对!改霞!要不是解放,你想上学,办得到吗?旧社会,咱稻地野滩的泥腿户,娃子也上不起学,甭说闺女吧!这如今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哩。只要学校里还容让年龄大的学生上,你就安安宁宁上你的!文化是好东西,多往肚里装些,坏不了肚子。笑哩?实话!书念多了,脑筋聪明,笔下能写嘛。做啥,有文化比没文化强。改霞!你明白这个意思吧?……”

改霞在后头尊敬地看看郭振山穿旧棉袄掮木料的庄稼人背影。这个很会说话的强有力的农民共产党员,在下堡乡五村,是改霞最崇拜的人物,他最会解人心上的疙瘩。蛤蟆滩流行一种私下的议论,认为论办事的能力,郭振山不在他乡支书卢明昌之下;振山光是户大口多,贪家事,才没脱离生产。改霞在心里同意这种看法。妈告诉过她:郭主任年轻时,地不够种,担着瓦盆串乡村卖。他把担子放在某一个村当中一吆呼,召集起许多妇女。他会把那些仅仅来看看他的货色而根本不想用粮食换瓦盆的妇女,说得高高兴兴改变了主意,并且暂时认为:只有在那一天用粮食换瓦盆最聪明,最合算。郭振山就是这样善于运用语言的魔力!

改霞自己也借助过代表主任的说服力。当五○年秀兰开始上小学的时候,改霞要上,妈不让;当时是农会主席的郭振山说服了这位守旧老人。在和周家解除婚约这件事上,她和妈顶牛顶了三年,最后,还是代表主任打破了她妈的旧道德观念。改霞崇拜郭振山,还因为这个精明的庄稼人对她是兄长般动机纯洁地关怀。他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的女儿,引导到下堡乡五村的政治舞台上来,使她这个农村闺女,尝到了她所没有梦想过的社会斗争的生活滋味。现在她是下堡小学的团支部委员。她觉得解放后,天也比解放前蓝,日头也比解放前红,大地也比解放前清亮。她内心投向社会事业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总觉得她要有所作为,才不枉解放,才不枉党的教育、培养……

郭振山在稻地中间通向官渠岸的铁轮大车路上,毫不吃力地把木料从左肩膀换到右肩膀上去。他继续教育改霞:

“你暂时稳稳上你的学。你千万甭胡打算。这如今学本领又不是给自个人学哩。咱国家用人才哩。今年是咱国家大建设的头一年,到处盖工厂,开矿山,修铁路哩。这就和咱庄稼人盖房一样嘛,才破了土哩。工程越来越用人手,改霞!往后,上面一帮又一帮朝乡村要人呀。我听说很多的军事人才都转到工业方面去了。地方干部也是要了又要,永要不够。你明白这个意思哩吧?……”

改霞在后头走着,手里拿着装语文、算术和鞋底的书兜,另一只手里拿着代表主任的统计表格,非常严肃地听着。她明白了:代表主任又在给她指引一个生活的新天地!

二十一岁的闺女心中不由得一动,但随即想起了生宝。她想和生宝在一起搞互助合作……

“好郭主任哩!我在咱稻地里跑跑能行,出外怕……”

“咦啊!你把自己看成一寸高的人哩!”郭振山不摸她脑里想啥,只管进行教育,“瞧不起自己,是旧社会女人的习气嘛。改霞!你要明白:是共产党员、是青年团员,不管男女,到全国哪个地场,人家都喜愿要啊!为啥哩?”他把声音放低了,“和咱乡下一样嘛,党团员是骨头,群众是肉。你还不明白这个意思吗?……”

改霞从心底感激郭振山,他总是鼓励她不要小视自己。

“难道组织上叫你出外,你不去吗?”郭振山更明确地问。“头年,陕棉一厂要女工,咱下堡乡分得两个任务,说能去团员,最好!那时光,我就举荐你来。卢支书说:你还没解除婚约哩,走了影响不好,怕周村家说咱组织上破坏人家的婚姻。今年再有工厂要人,你还有啥牵挂哩?人家到朝鲜都抢得去,叫你参加国家建设,你不情愿去吗?那么,咱国家要这些党团员做啥?”

改霞不觉心里一沉:这倒是个原则问题。一个生活上新的岔道口,不知不觉伸到她脚尖前头来了。她得赶紧决定——是很快和生宝好呢?还是到西安进工厂呢?……

“今春又有工厂要人吗?”她试探地问,心里开始有点着急。

郭振山说:“听说西安城东灞桥镇啥地方,新修起一座纱厂,比国棉一、二厂两个合起来还大。工人要上万哩!”

改霞心里更急:“有公示吗?……”

“眼时还没来文,可有风声了。你思量嘛:既然工厂盖起了,用人不得远去。保险!又是要没结过婚的!里头又要有一部分团员。保险着哩!改霞,你听我的话,没错!你妈一辈子没生养小子。把你叫成改改,也没改出个小子。我看你就当小子!顶天立地,出外头闯世界去!只要你情愿,你妈那方面,有我哩!”

改霞没做声。好处是代表主任掮着木料,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白嫩的脸庞在晚霞的辉映下阴暗了。唉唉!郭主任这回可没解开她心上的疙瘩,倒给她心里搁上了一块沉重的东西。

在一霎时间,改霞还不能完全把心平定下来,好像每一个人猛然发现处在生活的重大变动以前,不能把心平定下来一样。她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她并不是对住工厂完全没兴趣。她觉得这是很值得认真考虑的前途。甚至于,这对她个人来说,也许是更有意义,更理想,更有出息的前途;对党和国家来说,是义不容辞的。

改霞心里很难受。她的心,在刚才碰见代表主任以前,一直是倾向生宝的。纯洁的爱情和热烈的事业心,本来是互相不矛盾的。她憧憬着同生宝在一个和谐的家庭,共同创造蛤蟆滩的新生活。她并不把念了小学三年级当做挑选对象时考虑的新因素。这一点,她不赞成郭主任。她当初上学的动机,就是为了出嫁到周村不做普通的农家妇女,继续参加周村的各项社会活动,如果终于解除不了婚约的话。她完全没想到:生活向她面前突然间伸过来另一条路,而这条路更加符合她的事业心,却同她的感情尖锐地矛盾。

生活呀!生活呀!你为什么总是给人出难题呢?……

改霞已经思量好:等生宝买稻种回来,她就要和他打破两年来双方有意疏远的不自然的关系了。她要和他开始光明正大谈亲事了;现在,她要不要重新慎重地考虑一下呢?

在来到离官渠岸二百来步远的路上,改霞为了不使代表主任发觉,故意沉默了很一阵,才假装很轻松愉快地探问:

“郭主任,村里好些人讥笑梁生宝互助组的计划,你看,他们能做到不……”

改霞心中很关切地用大眼睛盯住前头走着的郭振山,等待着回答。郭振山停住了,又把木料的一头着地,立了起来,用手扶住了。他张大他的满腮胡楂的嘴巴,大声向东吼叫:

“志明!志明!……”

“哎——”孙水嘴在稻地中间的草棚屋旁边给猪喂晚食,答应了。

“你过来。这里有两张统计表,你拿回去。你两三天里头填好了,送到乡政府去……”

“噢啊!”

改霞看见孙水嘴放下木勺子,从田间小路上跑过来了。

当二十四岁的、还没找下对象的民政委员多情地盯住改霞,把统计表从改霞手里接走以后,代表主任重新掮起木料了。他强劲地走着,却不回答改霞的问题。

改霞重新小心翼翼地笑着试探:

“郭主任,你看,生宝他们的生产计划能做到吗?村里好些人讥笑哩!……,”

“弄好哩,能解救贫雇农的一些困难。”

“王书记上回在村里不是说:社会主义萌芽哩?”

郭振山显然不情愿谈论这方面的话,他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说:

“要不是解放,要是在旧社会,你这阵出嫁到周村,就四年了吧?管你称心不称心,抱上娃以后,你怨命运去吧!解放前,你一个大字不识,你不乖乖转你的锅台、井台、碾台、磨台,你想怎样?这时好!这时解放得好!只要人脑筋灵醒,有文化、有能耐、不分男高女低。你思量思量去吧!”郭振山尽量鼓励改霞更高地估计自己和解放的意义。

“好,我思量思量……”改霞在分路的时候说,闺女家纯良的心,开始倾向于听代表主任的指点。

她听出来了:代表主任是委婉地表示不赞成她和生宝好的意思。她甚至于怀疑:是不是她妈要代表主任和她说这些话呢?唉唉!她怎么办呢?她像一个小孩子信任大人一样,信任代表主任啊!人家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还长啊!在她还是一个穿开档裤的毛丫头的时候,人家就是稻地里出名的人了。在土地改革的期间,郭振山被人叫做“轰炸机”,他在斗争地主的群众大会上出现,大喝一声,吓得地主浑身发抖,尿到裤子里头。改霞从心里敬佩他,他在改霞心目中的威信,是不可动摇的。而且,人家说得对嘛——她不仅明白“解放”的意义,她像感觉冷热一样感觉到“解放”对她的影响。听起来,代表主任关心她,鼓励她进步,没有一点自私的动机,完全是出于对国家建设的热心支援。她怎么能不考虑他的话呢?她甚至于觉得,违背了代表主任的意思,就是违背了党的意思,就是忘恩负义!

唉唉!原来代表主任也不重视生宝的互助组。看样子,他不承认互助组是社会主义萌芽。听口气,他只承认“能解决贫雇农的一些困难”。二十一岁的农村女团员,自恨只有一股投向社会事业的热情,却没有判断这个问题的水平。梁生宝对呢,还是郭振山对呢?开头,改霞以为代表主任对生宝互助组冷淡,是因为生宝没和他商量就把大事揽回村了。他们不融洽,经过解释,会消除的。现在,她恍然明白了:代表主任对互助合作的看法根本不同。也许郭振山是对的!你看,“社会主义”这个名词,庄稼人嘴里说起来,还很别扭、很生涩,好多人只会说“社会”,不会说“社会主义”。这大概就是生宝的努力被人讥笑的原因吧?

“生宝呀!”改霞走在官渠岸小巷里的时候想,“你为啥不和郭主任商量商量,在县里放大炮呢?你真冒失,没郭主任的帮助,你怕不成功吧?”

她的心情,随着暮色阴暗,更加阴暗下来。她开始担心她喜爱的人不光彩地失败。她为生宝难过。村内和党内这样强有力的人物,不给他撑腰、鼓劲,他要巩固他们的互助组、完成增产计划,该是多么吃力呀!她还不能马上决定,她是不是通过秀兰,把这个情况告诉生宝呢?要生宝趁早慎重考虑,把口气放软一点,免得日后难堪呢?

不能!不能!绝对不能!代表主任今天和她说的话,当面只有路旁的嫩草、渠里的流水和稻地里复种的青稞,它们不会说话。她警告自己:

“你不管走哪条路,绝不能把郭主任的话露了风,挑起村里两个党员不团结……”

在土地改革的运动中,改霞曾经不断地这样思量过:“要是我有生宝这样一个女婿,那我可有福啦!”这话她嘴里说不出,可是她用她那富于表情的眉眼,扰乱过生宝的心思。现在,她有可能立刻决定嫁给他的时候,生活却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她不得不重新考虑。她看出来的:生宝最近一见她就脸红,是对她怀着念头哩。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呀!你对互助合作那么大的胆量和气魄,你对这样事这么无能?如果你胆大一点,泼辣一点,两个人的关系,说不定你去郭县以前已经确定下来了。要是那样,改霞又怎么能陷入这个刚才开了头的矛盾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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