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然远寄——论陶渊明饮酒(5)

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去追求仁义节操吗?颜回、伯夷已有前车之鉴;去追求功名事业吗?在“雷同毁异,物恶其上,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的当世,成就功名谈何容易,“何旷世之无才,罕无路之不涩”,甚至才华也会招灾惹祸:“悼贾傅之秀朗,纡远辔于促界;悲董相之渊致,屡乘危而幸济。”(《感士不遇赋》)有幸猎取了功名即使不遭人祸,人生的下场也同样凄凉:“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拟古九首》之四)价值信念的动摇加剧了个体的死亡恐惧,死亡回过头来嘲笑了人们的价值信念:仁义、道德、操守、功业、荣华,统统在死亡中化为过眼云烟,死亡抽空了人生存在的形而上根据。

人世的任何东西都是相对的,然而,人道既不可依恃,天道又何曾靠得住?死亡带走了人生的一切也动摇了人生的一切,《饮酒二十首》之一说:“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同诗之二又接着说:“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前首引故东陵侯邵平后来潦倒种瓜,以慨叹人道无定;后首又引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事,以慨叹天道无定。陶渊明说“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他在天道和人道都“无定在”中“会”到了什么呢?“俯人仰天,总不如酒杯可以自主耳”黄文焕:《陶诗析义》卷二,明崇祯刻本。,这一“符天下之理,惟达人能解会”,连“竹林七贤”辈也“尚未到解悟地位,而况其他”。世俗中人哪能有此索解大悟,尽管“道丧向千载”,社会上还是“人人惜其情”,他们为了博得人世的虚名“有酒不肯饮”(《饮酒二十首》之三)。这些人似乎根本没有“会”到:素有仁人之称的颜回“屡空不获年”,素有高风亮节的荣启期也“长饥至于老”,他们生前“一生亦枯槁”,“虽留身后名”又有什么用?短促的生命“死去何所知”,人生一世“称心固为好”(《饮酒二十首》之十一)。面对人道的翻覆,天道的不公,世人的愚庸,诗人异常沉痛地叹道:“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饮酒二十首》之十九)明人黄文焕在《陶诗析义》卷三中评此诗说:“世事无一事可恃者,所恃独归之酒。”还是“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吧!天道与人道既然都不能成为个体存在的根基,酒就是人生的唯一依托了,它是人生反抗死亡的形而上学,是没有根基的人生的最后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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