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际的超越与关怀——再论陶渊明归隐(1)

陶渊明以其能真正脱弃轩冕不耽世荣而“高于晋、宋人物”,并赢得“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美誉,同时他归隐后仍然“结庐在人境”,执着于人际的是非,挂怀于人间的冷暖,所以他又高于那般岩居穴处冷漠弃世的僻隐之流。他归隐田园固然是对人际利害的超越,又何尝不是出于对人间的至爱与关怀?

在魏晋诗人所写的那些企希隐逸的诗文中,隐逸常常被想象和描绘成不食人间烟火,如嵇康笔下的隐逸生活不是“抗首漱朝露,晞阳振羽仪,长鸣戏云中,时下息兰池”,便是“乘风高游,远登灵丘,托好松乔,携手俱游,朝发太华,夕宿神州”,似乎只有这样才算是“自谓绝尘埃”。阮籍笔下的那位“大人先生”更近于神仙:“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以为中区之在天下,曾不若蝇蚊之着帷,故终不以为事,而极意乎异方奇域,游览观乐,非世所见,绯徊无所终极”,“先生过神宫而息,漱吴泉而行”。既然不以天下为意而“极意乎异方奇域”,既然游于神宫漱于吴泉,那么隐逸就变成了游仙,超脱俗世就变成了弃绝人世。

诗人们想象中的隐者可望而不可及,可敬而不可信,而《晋书·隐逸传》中所载的那些历史中真实的隐者也同样不近人情。嵇康临刑前曾说“昔惭柳惠,今愧孙登”,诗中的这位孙登“无家属,于郡北山为土窟居之,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同传所载的另一隐者郭文也是终身“不娶”,入于“吴兴余杭大辟山穷谷无人之地,倚木于树,苫覆其上而居焉,亦无壁障……恒著鹿裘葛巾,不饮酒食肉,区种菽麦,采竹叶木实,贸盐以自供”,名士温峤当面问他说:“先生安独无情乎?”还有一位隐者索袭,“不与当世交通,或独语独笑,或长叹涕泣,或请问不言”。隐逸的动因常常是敝屣名利、尘视富贵,可对于这些隐居在土窟岩穴或无人之地,既不交当世又不娶妻子的隐士,他们轻名淡利的诚实性大为可疑。试想,如果不想博得当世或后世的美名,他们干嘛不让自己隐居在平民所生活的那些平平常常的墟落,过平民所过的那种正正常常的生活,让自己消融在这些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芸芸众生之中呢?隐居于深山穷谷“无人之地”无非是要引起世人的注意和惊叹,不交于众以矫其清高,高自标置以显其孤傲,惊世骇俗以炫其不凡,这恰恰是以逃名的方式求名,以对人间情爱的冷漠来掩饰对世俗声利的热衷。

与以上这些诗文中想象的和历史中真实的隐者正好相反,陶渊明的归隐是回归到平民百姓之中,虽远离市朝但不索居于人世。如《和刘柴桑》一诗说:

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良辰入奇怀,挈杖还西庐。荒途无归人,时时见废墟;茅茨已就治,新畴复应畲。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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