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短短几个小时,我们何尝不希望能多陪老人待会儿?但他的粗暴态度和说话的疯癫又让我们不敢接近他,索性把他晾在一边。我粗略算过,如果按每半个月回去一次,每次跟父亲待上几个小时,即使他能再活几年,我们能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满打满算还能有几天?!
记得小时候,有次跟随父亲从老家回来,下了火车,坐在返回家的102路公共汽车上。父亲坐在前座,我坐后面。傍晚,有路灯从车窗划过。我抬眼正看到父亲的一头白发。当时不知怎么,他的白发触动了我,让我第一次感到父亲老了——那年父亲大概不到70岁。我暗自算计着,如果父亲能再活十年,也不过3650天,也不过87600小时——这就是我能跟父亲在一起的全部时间了。这样算着,自己难过得掉了眼泪。
我无法想象要是有一天父亲没了,我会怎么生活,还能不能生活?——那时父亲是山!山没有倒下,为这个家又屹立了20年。
如今,这座山怎么一下子成了太行山、王屋山了?
真成了必须移而后快的累赘和负担了吗?
时间是可以改变记忆的。人是多么容易忘记啊!
过去的父亲带领我们这个家,一直挣扎在贫穷的深渊里。为什么不能像别人家那么有钱?为什么我们的日子就要受人家的怜悯或白眼、讥笑……这些在父亲看来是终极的问题,一直困扰着辛勤谋生的父亲,还有年少的我。
现在的父亲,动不动就说自己有百八十万,还一直梦想着要盖一个大大的“王府”,一家人都住进去。他是在幻想。一说到这,父亲就呵呵乐了,他在幻想的深渊里得到满足和快慰。父亲死后,我们请裱糊匠为父亲糊了座气派的别墅,以了却他生前常萦于心的愿望。
父亲看中了我的手表,也要戴,戴上去就再也不舍得摘下来。我说:“爸,赶明儿我再给您买个好的,您先还给我。”他才恋恋不舍地从手腕上慢慢褪下来。“一定要买啊!”像个孩子生怕别人说话不算数,反复叮嘱我。父亲的心思是想向对门的老头显摆——对门老头戴了块金光闪闪的廉价手表。下次我刚见父亲,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我——
“表买来了?”
“哎呀,忘了。”——我是真忘了。其实我也想买块廉价的金表糊弄他的。
在村口晒太阳的时候,他会拦住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乡,央求(其实是命令)人家帮他去银行取钱,一取就是几十万。还说事成后分给人家几万。当然谁也不会当真。父亲把他的美梦编织得天衣无缝。别人跟他掰扯急了,问他:
“钱在哪儿呢?拿出来,拿出来啊?——”
父亲便信手一指,“那不都是吗?!”好像哪间屋子都装满了钱。他生气我们为什么肉眼凡胎愣是看不见。
有一次,堂兄抻出一把烧给死人用的冥币递给他,那上面印的尽是十万百万甚至上亿的大面额,问是不是这个。父亲一脸不屑——
“这不是酆都城的吗?这哪花得了!”
逗得大伙都笑。
我们说父亲快变成“钱串子”了,他总在吹嘘他多么有钱和富有。但现实中,他仍生活在一间并不宽绰的屋子里,凌乱而且寒冷,吃的也只能是面条、烩饼(牙不行了,别的也咬不动),一家人的日子仍旧过得紧紧巴巴的。在他有生之年,他到底没有住上他想象中的那个大大的“王府”。
我想,父亲到晚年变得“爱财如命”,以至出现这样那样的幻想,是与他一生的贫穷困苦分不开的。深层次的心理原因是:
他怕穷——这一辈子,父亲穷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