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2)

醒来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一位老太太大概一直坐在我身旁。看见我醒来,向窗外大声地叫她的丈夫回来,这对慈祥的老夫妇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我父亲、哥哥都已去世,苏联军队快进城了,妈妈带我逃离,因为难民人数相当多,我和妈妈失去了联络,妈妈曾告诉我,万一走散了,应该尽量到乡下去,那里总会有好心的农人会收留我的,所以我就往乡下走来。

老夫妇立刻告诉我,我可以留下来,他们有三个儿子,两个都已经打仗死了,一个仍在波兰,前些日子仍有信来。他们好像十分喜欢我,替我弄了一些热的东西吃,吃了以后替我洗了澡,然后叫我再上床去睡觉。我放心了,也默默地告诉妈妈,希望她也能放心。

老夫妇年纪都相当大了,田里的粗工都不能做,可是仍在田里种些菜,我也帮他们的忙。

他们都信仰基督教,主日一定会去教堂,我也跟着去,老夫妇告诉我,我妈妈塞进我衣物的一张纸,是我的领洗证明,这又令我困惑了,妈妈虽然常去教堂,却从不带我去,理由是我太小。可是我同年纪的朋友们却都常进教堂,我知道妈妈会祈祷,可是从不教我祈祷,现在她要我离开家,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其实我已经领洗,我领洗这件事显然是个秘密。

有一天,我和老先生一起在田里工作,忽然听到附近教堂里传出钟声,老先生立刻停下工作,他告诉我“二战”一定已经结束了,我们全家人都到教堂去庆祝。整个村庄的人都来了,我发现一个年轻的男人都没有出现,显然我们国家将年轻男人几乎都征召去作战了。

到这时候,我已经叫他们爸爸妈妈,他们正式到法院登记收养了我,我也就有了养父养母。我的养父养母最大的愿望是要看到我波兰的二哥安全归来。

二哥终于回来了,我永远记得他出现在家门口时所引起的兴奋,养母抱着他又哭又笑。他问了我的来历以后,对我非常和气。养母立刻到厨房里张罗吃的,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二哥仍将饭吃得一粒不剩,他说这两年来,每天都想吃妈妈做的饭。

二哥安定下来以后,开始告诉我们纳粹党徒在波兰杀害犹太人的罪行,二哥谈这些事时,养父有时叫我离开,大概因为我是小孩子,不应该听这些残忍的事情。可是我仍然知道了我们德国人如何制度化地杀害了无数的犹太人。

有一天,二哥告诉我,有一个犹太小孩被抓去洗澡,他知道这就是他要被毒气毒死的意思,这个小孩子讲德国话,他问:“我是个小孩,我没有犯什么错,为什么我要死?”说到这里,二哥非常难过,眼泪流了出来,我觉得他认为他犯了一个很大的罪,因为他曾被迫参与了这个惨无人道的大屠杀。

二哥对我影响至深,我从此痛恨纳粹党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罪行,也对于各种族、各宗教之间的隔阂非常不以为然。二哥改信天主教,而且一不做,二不休,进入了山上的一座隐修院,以苦修来度其一生。隐修士不仅不吃肉,也不互相讲话,而且是永远不离开隐修院的,我们全家都参加了他入会的仪式,在葛雷果圣歌中,二哥穿了白色的修士衣服走了出来,由于他的帽子几乎遮住了他的脸,我差一点认不出他来,我那时候只有九岁。二哥是我们家惟一能种田的人,但养父养母仍然一直鼓励他去度这苦修的生活,他们知道二哥深深认为人类罪孽深重,而要以苦修来替世人赎罪。

我们全家人每年必定至少去看二哥一次,看到他穿着白色道袍在圣歌中步入教堂,我们都感到光荣无比。

而我呢?我进了小学,而且表现很好,功课永远第一名,我似乎也有一些领导才能,因此我组织了一个学生社团,宗旨是促进不同种族和不同宗教间的信任和谅解。我希望当年纳粹党徒所传播的种族仇恨再也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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