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7)

狼偷望一眼瘸阿卡,又倏地垂下眼脸,不敢再和他对视,很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怪的是,此刻,它虽已自由,却仍伏着,不敢起身。“去吧。”瘸阿卡笑道,“今天你走运,不然,又是半条褥子。”

狼这才缓缓起身,怯怯地后退,怯怯地转身,渗入暮色。

“吃斋了,你?”瘸阿卡问。

“差不多。老崽,我可是发了愿的,再不伤它们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二人收拾好夹脑,往回走。孟八爷便把他听来的和悟来的道理讲了一番。瘸阿卡似懂非懂,却迎合道:“怪不得。老先人说狼是山神爷的狗,想来有他的道理呢。”

“我们那儿叫土地爷的狗。山神爷,土地爷,一样,都是一方土主。”孟八爷说。

早晨,瘸阿卡起得很早,又是供水,又是上香,又是摇那个嘛尼轮,嘴里还咕噜些孟八爷一听就打呵欠的声音。山洞的正堂里挂块黄布,黄布下有个小洞,小洞里有个铜佛。瘸阿卡就朝那铜佛摇嘛尼轮,磕大头,上供,还在洞外的烟供炉里煨了柏枝,撒些炒面,供山神。

孟八爷感到好笑,看他这样子,虔诚极了,可又狩猎杀生。瘸阿卡只在初一、初八、十五日三天不狩猎不杀生,其余时间随缘。有吃的了,多转转嘛尼轮。没吃的了,就把嘛尼轮放到黄布后的洞里,带了夹脑和扣子,去生发养命食。

瘸阿卡忙完早上的功课,才端过一碗面,一碗酥油奶茶。这便是早饭了。“早上舔,中午拌,晚上吃的糊糊面。”这便是瘸阿卡平日的食谱。

“要不要粬拉,吃了不闹肚子。”瘸阿卡问。

“不要。牙口不好,上回那些,囫囵咽了。”

孟八爷用舌头舔一下炒面,喝一口酥油奶茶,说:“我可真不明白,你明明信佛,可又杀生,不矛盾吗?”瘸阿卡笑道:“人就生活在矛盾里。藏人哪个不信佛?可谁也免不了杀生。没法呀,人总得吃饭,几天不吃,人身就没了,还修啥佛?别看这身子肮脏,可是个天大的宝呀,成佛也靠它,做祖也靠它,当然,杀生造业的,也是它。没听说过哪个鬼修成佛的,为啥?那些鬼们,整天受罪,火烧了,刀劈了,忍饥了,挨饿了,哪有修行的闲心?那天人,也就是汉人说的神仙,又叫福烧着了,想啥有啥,乐不可支,谁愿意吃苦修行?要修行,还得用这个臭皮囊。有它麻烦,没它还不行。”

孟八爷问:“按你的说法,杀生究竟有没有罪?”瘸阿卡说:“咋没罪?罪太大了。”“遭不遭报应?”“咋不遭。欲知世上刀兵劫,且听屠门磨刀声。你不见,历史上过些年成,藏人就遭大难,就有人举了刀枪杀来,那就是报应了。杀业是定业,难转得很。我虽然念嘛尼子,心里还是嘀咕,下辈子转个啥呢?唉,光是狼,就杀了百十条了。这笔债,哪辈子才能还清?”说着,瘸阿卡一脸沮丧。

孟八爷笑了,“想那么多干啥?活着时,好好活着。死了,管他变啥变啥。对那个轮回啥的,我不管它。与其患得患失,不如趁活着,好好干些事。这也是积功德呢,比念嘛尼子还管用。”

“这话不假。”瘸阿卡笑道,“这才是真修行呢。黑心人念佛,不如白心人不念佛。我看呀,你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

“我不管下辈子,只希望子孙们也能像我们一样,有碗饭吃,别断子绝孙就成。知道不?猪肚井那儿,唐朝时还是马场。后来咋了?沙压了,沙压了七十二座唐营哩,别说住人,养鹰雀都立不住脚了。”

这时,老栋拉姆和土登进了洞。老栋一脸欣喜。原来,夜里,老栋费了半斤唾沫,才打消了土登的顾虑。土登告诉他,贼们致意要买他的那把枪,说好后天见面。

孟八爷举举炒面碗。老栋摆手道:“吃了,也是这。嘿呀,差点把我呛死,舔时一吸气,炒面进气管了。”拉姆笑道:“你又不是爬坡的老牛,能那样吸气?”土登却显得心事重重。

拉姆跑到白鹿跟前,抚抚鹿角,问:“阿卡,神鹿吃过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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