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手册(三)(1)

他家里乱成一团,自他失踪之日起,他们没有人睡过一个安稳觉。他的老婆睡在床上,不停的喘粗气。额头上横着一条毛巾。房间里有点灰暗,他们两口子的合影照片正在墙角上闪光。合影照片上她微微头斜向他的肩膀,他直直的坐着,两道浓眉在他五官甚至也就在这张照片上很是生动突出。他的眼睛很大,目光清澈穿越了冰冷的玻璃冷峻的注视着室内的一切。他最为疼爱的小女儿坐在她的母亲床沿上,用手握住母亲的手,目光下垂,盯着地面出神。在床头柜上,有一个削了皮的苹果,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像是一个发黄的土疙垃。

空气里有一阵阵风翻动窗帘的声音,呼呼的与他老婆的呼吸交杂在一起。

靠墙壁的不远处有两三张椅子,几分钟前,不,是好几天前,他们的两三个儿子就坐在椅子上,另一个儿子瘫坐在地上。他们都惊慌不安的听母亲叙述了他失踪的消息。他们的母亲已经躺在了床上,这个打击使她的语调变得舒缓,无力,夹杂的外地口音甚至有点刺耳。她在空中软软的打着手势说,是真的,我这辈子说过什么假话吗?然后她无力颓然的倚在枕头上。他们的儿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的母亲流下了眼泪。

早晨的时候,据他们的母亲说,一点也没有什么异常。他们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在厨房里喝稀饭。他咬着萝卜条,脆嘣嘣的。他的牙一直很好。他们的母亲说,一吃过饭之后他们就菜场去买菜了,早饭碗都没有洗。菜场一如既往的嘈杂而蓬勃,到处都是人。他们的确已经习惯了这些声息。你们的父亲习惯在菜场散步,他们的母亲叙述了他的习惯,语气里暗含着一种谴责,自从相继成家后,他们很少光顾这个家了,至于父亲母亲进入晚年生活新养成的习惯更是知之甚少。他习惯这看看,那看看。菜场里的哪个人不认识他呢?卖鱼的还是卖虾的,卖豆腐的,还是卖青菜萝卜的?哪个不认得?事实上,的确如此,在菜场他们的父亲拥有很高的知名度。

墙上照片他的那道目光似乎直射下来,他们的脑海里他定是音容宛在。事实上,他们的母亲不是本地人,她南蛮的口音多年来一直清晰未变。而他既可以一口蛮语,也可以说本地话,而且说得很好,好的就像本地人。他们是不会说什么蛮语了。

至于他们的父亲在这个早晨是否蓄意而为,只有他自己清楚,谁也不知道,包括他们的母亲。就像他至死都固守着的那个生的秘密一样。

他们的母亲说她先回家了的,今天买了蹄筒骨头,要早点顿在炉上文火煨。你们的父亲很长时间不吃荤了,是他主动提出要买些骨头的。他们的母亲说她拎着菜就先回家了,你们的父亲正在跟一个熟人站在肉摊前说话,那个人刚从外地告老还乡退休回来,已经将近三十年不见了。所以他们在那儿点了一根烟,聊得很起劲,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们的父亲吸了一口烟,偏过头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就回来了。这个马上,马上,却不见了。他们的母亲说着就呜咽呜咽的哭了起来。这个时候她的嗓音已经有点哑了,她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这样的话。总之她听见有人进屋,听见噪噪切切的安慰之语,就开始说。她一律说,你们的父亲如何如何。即便是家里的亲朋好友,以及左邻右舍光临,也是如此。

大抵上,人们还都已经理解了她的伤心。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突然的不见了。岂不伤心?!她断断续续的说,我还等他回来洗早饭碗呢,中饭没有回,大概是在外面吃了,这样的情况也有过的。吃晚茶时辰过了,一直到天黑也不见个人影。我知道就不好了,你说说,他怎么就不见了呢。他死到哪儿去了呢?!然后她的头在枕头上滚来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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