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累了一天的新兵们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在一四五团一连一班的营房里,几个新兵各自干着自己的事儿。
郑连,二十岁,一天总像有啥解不开的愁事,低着头,坐在小板凳上。
李大牛,二十五岁,人长得也跟牛似的,一个人吃三个人的量,可是只长个,不长心眼,班里都叫他大牛子。大牛加个子字,意思就全变了,成了男人的那东西。
孙小圣,二十一岁,可能五百年前和孙大圣一家子,也长着一副猴脸,他给人第一眼的感觉是,脸比个还长,不成比例,大家都叫他猴子。
钱有才,二十四岁,都叫他钱财。除了花钱之外,啥事也拿不出个主意。绝不多花一分钱,见钱眼红,军饷都缝在衣服里。大家都叫他财迷。最有意思的是,他的眼睛,一急,眼角就没了,眼睛就像年糕用筷子扎个眼似的,圆。
班长赵大柱,当兵六年的老兵油子,二十六岁。一见到长官,孙子似的。见了新兵,手一背,瘪肚子往前一腆,装得像将军似的。他一天到晚想的,就是如何能当上军官。可看他走那两步,总是有点像街头卖艺的,一身家雀骨头,没四两肉,轻飘飘的,天生就不是当军官的料。可是在军中,官大一级压死人,在班里,赵大柱就是顶头上司,谁也惹不起,他说啥都得听,要是不听,那就叫抗命。没好。不管新兵咋恨他,表面上谁也不敢得罪他。
一四五团的营房是新式营房,一个班一个屋,不像那些老式营房,一个排挤一个大屋子,沙丁鱼罐头似的。
晚饭后,赵大柱进了营房就开骂:“毛病,这小日本鬼子还他妈的成精了,占了东北,现在占了山海关,又要去占北平了。几十万东北军都是干什么吃的?要是咱们中央军去,几万小鬼子算他妈个鸟呀。毛病!”说着他把军帽狠狠地摔在了床铺上。
要是赵大柱骂别的,没人敢搭腔,可这是骂小日本,李大牛看看赵大柱,说:“小鬼子要是碰上我,我掐死他。班长,我听说小鬼子都长得小个,罗圈腿。这有啥厉害的。”说着他在地上学着罗圈腿走路,屁股撅得高高的,弯着两腿,样子和马戏团狗熊走路似的。
猴子看看李大牛,说:“大牛子,这你可得小心点,小鬼子打不着你上面,那就打你下面,要是把你牛子给割了,可就没打种的了。你那大牛子可就成了秃牛了。”
“那不成了太监了?可惜,大清朝还倒了。”钱财在一边溜了一句,接着干他的活。
“我他妈现在就把你当小鬼子给掐死。”说着李大牛朝猴子奔了过去。
“行了!正步没踢够啊!”赵大柱坐在小板凳上喝道。
部队训练,最怕的就是踢正步,站上十分钟,腿就酸了。今天训了一天正步,说是师里长官要来阅操,累得腿都麻了。晚饭都不想吃,都想上床躺一会儿。可是部队有纪律,不到睡觉的时候,是不能上床的,那样会破坏内务。郑连在边上听大家说打日本、“剿匪”,他想,那是长官们的事儿。一个当兵的,有饭吃,有军饷就行了,管那么些闲事呢,真的像赵大柱说的,没累着。他坐在小板凳上,靠着床,闭着眼睛,听他们说。
钱财干的活,是修他的草鞋,这是新发下来的草鞋,他在几个磨脚的地方用旧布条缠上。在霍邱,穿草鞋比布鞋好得多。行军不进沙石,雨天不怕湿。坏了一扔,不可惜。每次新鞋发下来,他都放在包里,把旧的修修,接着穿。那草鞋在他的脚上,一双顶两双。叫他钱财都有点屈他了,应该叫他钱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