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醉 二(1)

自从我成了一名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确切地说是自从我每月能够挣到41元多的工资了(我所在的一团属于寒带地区,每月另有9元的寒带补助),我再也没做过捡钱之梦,一次都没做过。想想吧,我每月至少可以往家寄20元钱了,多时可以寄25元。十几年来,父亲也只不过能每月往家寄40元或45元。我终于成了父母的儿女中第一个可以为家庭挣份钱的人了。我如愿以偿了,什么艰难困苦,对于我都是根本不值一提的事了。每月的生活费多了一半,对于一户城市里的穷困人家,那是多么大的境况改善啊!我每月寄回家里的钱,最大程度地实现了我对父母的报恩愿望。一想到母亲脸上的愁云定会因而减少,我心欣然。

我也不再做与哈尔滨师范学校有关的梦了。对于我,哈尔滨师范学校不存在了。

我开始做另一种梦了。

世上的人其实也可这么分为三类——一类是有生理基因的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人。生理基因即所谓先天遗传,它对人生的影响很大,而且人对那种影响几乎无法摆脱。纵然是负面的影响,大抵也毫无办法。第二类是不但有生理基因,还具有后天形成的文化“基因”的人。文化“基因”究诘起来是不符合逻辑的。因为前提若非遗传,“基因”之说便不成立。这里所说之文化“基因”,是指人文思想充沛,人文元素饱满的书箱对人的影响。那一种影响如果从一个人的少年时期就开始产生了,那么其无法摆脱性起码是难以摆脱性,与先天遗传的生理基因对人的影响是完全可以视为同样的。第三类也是具有所谓文化“基因”的人,但那所谓文化“基因”,是另一类书籍所给予的。而那另一类书籍,根本不承认有什么“超阶级的”,普世的人性原则之存在,也大抵根本否认除了一种被定义为“革命”人格之外,人另外还应恪守什么人格底线。更不承认除了所谓“革命”的人格之外另外还有什么可敬的人格可言,更不承认另外还有什么崇高的人格可言。而他们所谓之“革命”,并不是以改革社会为使命,而是以专革别人的命为己任。

在1968年乃至六十年代以来的中国,第一种人太多太多太多。49年以前还不至于那么多。因为49年以前,文盲虽然也是中国人的绝大多数,但文盲者并不等同于完全没有文化“基因”只有生理基因的人。中国数千年文化中关于人的人文营养,不可能对文盲众多的民间毫无正面影响。文化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化人渗透力,除了书籍之外,也能通过戏剧、诗歌、谚语、民间故事甚至辈辈相传的“老话”的方式,直达是文盲者的芸芸众生的心间。举例来说,文盲自然是不会去读什么《朱子治家格言》的,而且大抵不知“朱子”者何许人也。但“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因事相争,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再想”;“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见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这样一些直接来自《朱子治家格言》的话语,或同样意思的“老话”,在文盲多多的民间世代诫传,足以证明文化“化”文盲绝非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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