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种梦是理想现实主义之梦,乃因在梦境之中我毕竟成为了师范学校的一名学生,确实有着理想主义的成份。为什么又说是现实主义的呢?因为我的理想在1967年,记不清是哪一个月份的事了,北京传来了所谓“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号召:全国一切中学大学的革命学生,都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当成一场长期的、持久的政治运动来进行,不获全胜,绝不收兵!资产阶级教育部已被砸烂,今后初中生考高中、考中等技术学校、师范学校;高中生考大学的升学方式永远取消。一切学生有无近一步升学的资格,首先要视其在“文革”中的政治表现如何。升学的资格和权力,当然要属于无限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史无前例的“文革”中充当勇猛小将的革命学生……
我的天性中并不具有热衷于勇猛地革别人之命的精神。当我的眼看到了,我的耳听到了一件又一件几乎天天都发生几件的冷酷无情地革别人命的事件,而所谓“勇猛”其实只不过是残暴的另一种说法,并且获得到堂而皇之的革命口号煽动,和所谓“红色司令部”的怂恿时,我所读过的一切书中的一切可敬的人物,不管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人物,似乎每天都在谆谆告诫于我——那是不对的。真的革命者不应该是那样的一些人,真的革命也不应是那么进行的!不要信那一套,远离之,远离之……
1977年是我自从出生以来做梦次数最多的一年。比1960年至1963年间“饥饿年代”所做的梦的总和还要多。在后三年中,我的梦境内容相对单纯,经常梦到的是过年过节饱吃美餐的情形。至于那美餐呢,不过就是大米饭、馒头、猪肉炖粉条之类。也梦到过捡东西,捡到的几乎无一例外是可当即便吃的东西,比如一个不知从哪儿滚到马路边的大西红柿,或一出校门发现某处有个由纸绳捆扎的纸包,打开来惊喜而见竟是一包粗粮细做的“实验点心”。甚或,会是一块“人造肉”。“实验点心”大抵是用苞谷面和高粱米面做的,而人造肉则是用淘米水沉淀后收集在一起的淀粉做的。也有梦着过捡到了粮票的时候。但从没做过捡钱的梦。因为那三年的实际情况是,只有钱没粮票几乎不管去到哪儿哪儿都吃不成一顿饭。那三年我才是小学生,根本不会做和哈尔滨师范学校有关的梦。虽然整天挨饿,却从没做过恶梦。但1977年,我不但经常做捡钱的梦;与师范学校有关的梦,也每做恶梦。白天看到方式极尽凌辱之能事的批斗情形,夜里的梦境中便会出现那一情形。而且,特悲哀的是,看到被批斗的人正是我的父亲。或白天听说,一个什么什么人,因不堪忍受凌辱和折磨,以死抗议,爬上工厂极高的的浓烟正升腾着的烟囱,一头栽将进去。结果是,以后那情形出现在我的梦中了,那一头栽入高大烟囱的人变成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