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却一点没想着会出事。他6月11日的血管一整天流淌的都是炸药。
川菜馆子浣花春的口味一向很重,陈独秀却一点不觉得香辣,筷子一搁,嘴巴一抹,账台上银洋一扔,趁着黑,就拉着高一涵上“新世界”游乐场去了。
昨日晚上,他也是拉的这位北大教员,在嵩祝寺边上的学校讲义印刷所忙活到后半夜。他提回了两捆油墨很香的传单。语句铿锵的《宣言》印在一页纸上,上半页中文竖排,下半页英文横排,字迹十分清晰。一赶早,李大钊就来敲门,取走一些,他说要赶回后闸胡同一带散发,还说要贴到附近警察署墙上去。胡适也来取走十数张,说也要贴到他的家居附近去,他有美国胶水,墙上一点便可粘贴上一张。陈独秀不肯平分传单,把大多数《宣言》都塞在自己的两肋间,一套白色西装为之撑得鼓鼓胀胀的。“你们不要劝我,”他对他们说,“我造的炸弹,我岂能不多甩几颗?十五年前我天天跟杨笃生他们试验炸弹,一心暗杀慈禧,偏偏一直没机会扔炸弹。今日造了这么多,我能不甩个爽快?”
陈独秀之所以要去“新世界”,是琢磨那里人多,人多便好办事。还有,那里的人也该死,都什么年头了,还在游乐,中国人也该醒醒了。
进门一瞧,果然楼上楼下的琴声灯影里皆是长衫短褂。剧场、书场、台球场,没一个地方不满当当的。国难当头,真还有这么多男女老少在这里寻开心。国人的德性!
点心摊主见着有人上楼就乐呵呵吆喝:“杏仁茶豆腐脑哎!”
高一涵说:“麻木!”
陈独秀对高一涵说:“唯其麻木,才该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去。”
若要当头浇,就该上最高处。陈独秀扯了一把高一涵,两人便穿过一堵小门,寻得楼梯直往楼顶走。因为陈独秀已经看见游乐场的二楼平台上正在放一部露天电影,黑压压一片人头,若是天女散花一般从夜空砸下几百份文字炸弹,收炸锅之效是明摆着的,情景该很动人。
陈独秀紧一紧西装,就慢慢往楼梯上走。高一涵忽然很为陈独秀担心,因为陈独秀的步姿总有一种大肚罗汉模样。他人不胖,一套白色西装也很合身,但夹带一多,人形就不能不臃肿,一臃肿,就惹人注目。高一涵想分些传单,陈独秀硬是不肯。其实,陈独秀自己也知道,北京这几日鹰犬遍布,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有鬼祟之眼,但是陈独秀血管里流的是炸药,是使命在身之人。使命在身之人是顾不得许多的,大不了去监房,陈独秀狠毒地想,监房又怎么的?就跟学生关在一起吧,这样还能心安一点!这个国家,四面八方不是眼睛就是棍棒,空气恶浊透了,本身就是个大监狱。监狱复监狱,虱多不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