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草地上

美国画家怀斯画过一幅有多个汉语译名的画。在甲画册上被命名为《远方》,在乙画册上又被命名为《幻象》。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幅画。画中人是个小男孩,他戴顶毛茸茸的冬帽,黑外套,牛仔裤,柔软的长筒靴,双手抱膝坐在草地上。冬天的草一片枯黄。画面上再没有其他,除了小男孩和草地,其他什么都没有了,但什么又都在画中。

怀斯的画总有一股极浓的怀旧意味。怀旧是伴随年龄而来的情绪。童年无旧可怀,少年不懂怀旧,青年会稍稍怀念以往。当人到中年,怀旧就变成一个明显的特征了。

这和人经历的季节非常类似。一到秋天,文人们就开始多愁善感,其实就是开始不自觉地怀旧,到了冬天,怀旧的情绪便慢慢渗入骨髓。因此冬天适合沉思默想。怀斯的画大都以冬天为背景,他的画面人物也大都只有一个人。不论室内还是室外,都是一个人在冬天的光线中打量和感受一些什么。

就我刚提到的那幅画而言,我更喜欢《幻象》这个名字。因为画中人是个孩子,对习惯怀旧的人来说,远去的一切都像是个幻象,尤其是童年,在回顾中真的只是个幻象样的影子。当然还有那片草地。仅就“草地”这个词来说,总给人某种生机之感。韩愈曾描写草地为“草色遥看近却无”。他描写的草地和这个词的本身意义非常贴近,读来清新和温暖。但怀斯看见的却是另外一种真实。在冬天,草是枯萎的。人总不愿意面对凋零,但凋零却是人回避不了的真实。

怀斯的画总有股真实的力量,或许就在于他从不回避什么。

人想回避的东西其实都是回避不了的。

人的生命从童年开始,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冬天。

大概这就是怀斯这幅画令我震撼的原因。一个孩子坐在冬天,也可以说,一个坐在童年的人也坐在他的晚年。没有比这更强的张力了。艺术当然要有张力,张力其实也就是这样出现的。怀斯解释过他的作品主题,“当你认真凝视时,即使是单纯的事物,也能感受到那种事物的深奥意义,从而产生无限的情感。”

怀斯当然知道,无论什么样的情感,最终是在时间中得到巩固。作为一个元素,时间总在怀斯的画中出现。他画下的每一个此刻,都携带令人咀嚼的陈年往事。人都是向未来进发的,但过去和未来的比例发生颠倒之时,继续进发的速度就逐渐慢下来。远方变得清晰,过去变得遥远,二者交叉构成一个叫命运的东西。

人总是想反抗命运,但命运里总有任何人也无法反抗的存在。那些存在也并不都高悬在上帝的位置,也可以低于我们的视线,就像怀斯画笔下的草地。我们的一生其实都坐在这样一块草地上,经历着它的清新和温暖,经历着它的枯萎和凋残。

在人类各种创造里,只有艺术才能重建过去。但艺术重建的过去却又不再是单纯的过去。每次打开怀斯的画册,我都感受到他写实的力量总在进行某种穿越。它不需要解释,不需要理论。在真正的艺术面前,解释显得多余,理论显得蹩脚。一个有力量拉开时光之门的人,只会令人变得寡言失语。

怀斯拉开的其实就是一扇时光之门。那是所有人的时光—所有人的意识与梦境,所有人的黑夜和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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