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爸爸 (3)

猫妈妈的气生好久,而且祸延妹妹,她开始会呵斥甚至掌掴前去撒娇的妹妹,她且擅自划出领域,一人半条巷子,不准妹妹越界。猫妈妈继续对我们不理睬,我们定点喂食,她意兴阑珊地并不如以往欣然立即前来享用,而且猫妈妈变得懒懒的、木木的,更常愣愣坐在马路中央看那家人杀鱼,她变得好胖,不再有当妈妈前,甚至哺乳期时都还有的苗条腰身矫捷身姿,我偶尔迎面遇到她,心虚(想想我们对她做了什么?!)因此加倍热情地喊她:“猫马麻。”

我又照例后悔剥夺掉她那最强烈的生命原动力,这漫漫无大事可做的猫生,可要如何打发度过?

妹妹也一样,整天乱草丛中抓抓蚱蜢、纹白蝶,晚上路灯下的金龟子或蟑螂,要不墙头呆坐,眼睛斜斜的,愈发傻了。

我打心底深深地抱歉。

这期间,猫爸爸时而失踪十天半个月,出现的时候,往往大头脸上伤痕累累,身子瘦一圈,毛色又失去颜色,就是他,猫爸爸,我和天文在野地上帮他清理伤口、喂营养的,边异口同声问他:“猫爸爸,这次是哪家的大美女,长什么样,说来听听吧。”我还真想知道他这不时的经历,开疆辟土、王位保卫、寻求绝世美女、返乡……仿佛一则一则的希腊神话,现实的人生中,我也一时找不出有我知道的什么人活得那样精彩。

如此两年。

这中间,侯孝贤导演替中国信托拍企业形象广告,本打算拍一高阶白领爸爸下班途中与小女儿喂流浪猫的故事,便择某个好天气到巷口拍了猫爸爸一家子,猫家三口大派得很,丝毫未被大队人马器材给吓到,此构想后来虽未被客户接受,但,至今他们都留在侯导的片库中。这,太重要了。

因为这之后没太久,猫妈妈再不见了。

通常母猫没有理由离开自己的领域,我们默契极佳地假装没这回事,绝不冒失地自问问人:“奇怪这猫妈妈到底哪里去了?”(这份长长的失踪名单包括大 Toro、花脸、破烂猫等等)绝不乱想,绝不问巷口邻家或清扫巷道的清洁人员是否有毒死或车祸死的猫(这通常是城市流浪猫最常有的下场)。

早就形同失去妈妈的猫妹妹愈发黏人,往往对我们的喂食看也不看,只要求人抱,我们谁有空就路边蹲下抱她个十分钟,她比家猫还撒娇,打着呼噜,不时从怀中仰脸仔细端详人脸,忍不住时就上前轻咬人下巴。猫妹妹只要爱情不要面包,但我们并不试图收她进家,因为成猫,尤其谨慎胆小的母猫,是无法克服天性本能踏进一个有十条狗的人家的。

冬天时,某场战役结束返乡的猫爸爸,竟至我们家门口张望叫唤,他唤天文时特有一种温柔的口气嗓音,他说:“美人啊,又要麻烦你啦。”我一直觉得他根本把天文也看作他后宫佳丽中的一名,我们对站在门口老不走的猫爸爸说:“可是我们家有好多狗喔。”猫爸爸一反过往,打定主意要进我们家,他像个意志坚定到无耻的摩羯座,好整以暇花了数天时间先在我们墙头门台蹲蹲(于是我们家的猫族包括猫王大白就都只好接受他为僭主),又在走廊废纸箱上睡一两夜(于是死对头狗族们习惯了他的气味未觉出他是外来者)。终至某个黄昏,一阵冷风荡开纱门,猫爸爸进得屋来,四下打量着(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人族的居处),半点未露大惊小怪的神色,因此狗族不惊,猫儿们安睡,在客厅看书并目睹的一二人族大气不敢出一声,猫爸爸施一礼(人族某如此坚持描述),熟门熟路选了一张沙发跳上去,呼呼展开一场时钟转了整整一圈的好睡,好像他生来就在这屋里,一辈子都在这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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