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南(9)

韩烨不置可否,唤了一声,简宋从门口走进来。韩烨朝桌上名单一指,吩咐道:“去查查,明日再回孤。”

简宋领命出去,任安乐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个俊朗温厚的东宫统领。韩烨握着棋子的手一顿,眯起了眼,“怎么,任大人,稀罕了?”

这女人怎么回事,即便晋南乃边荒之地,也不至于见到个有点姿色的就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任安乐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看着韩烨,托着下巴摇头道:“纵使三千祸水,臣亦只取一瓢饮。”

……

这是韩烨听过的最无礼的一句话,但有生之年他都不会承认,在任安乐笑眯着眼望过来的一瞬间,望着她那双墨黑纯粹的眸子,他心底恐怕是有些欢喜的——猝不及防,意外之至,却真实无比。

第二日清早,韩烨和任安乐换了一身布衣出了客栈,两人皆着男装,看起来很寻常。起初在城里溜达时还好,越远至城郊,二人脸色越是难看。除了城内繁华街道处尚可见得安乐之景外,自沐天府往决堤之处的官道上,城郊百米之外,挤满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他们面黄肌瘦,抱着稚子神情悲痛。

而成千的难民面前,竟然只有数个粥棚,十来个官差守在这里,痞笑着打哈欠晒太阳,目光麻木不仁。

此时正是发放粥米的时间,众人排着队领粥水。只见稀稀落落几粒米混在浑浊的汤内,甚至隐约可见草根之物。

韩烨和任安乐隐在不远处的大树后,神色冷沉。

“江南一带多水灾,以沐天府尤甚。朝廷每年都会在沐天府囤积大量粮食,以备不时之需。钟礼文这个知府是怎么当的,居然敢如此苛待百姓,以草根赈灾!”

“沐天府连年大水,这里官商勾结,十几个县府里粮比金还贵。他们尝到了甜头,自是不愿把粮食拿出来赈灾,即便拿,也多是些陈年米粮或掺了杂物来凑合。”

韩烨朝任安乐一瞥,“我们昨日才到,你好像对沐天府了若指掌。”

“殿下不要忘了,钱大人府上乃巨贾之家。出京前,我曾问过他江南诸事宜,每年若不是钱家买下粮食赈灾,且从不将粮食抬价,沐天府一带的百姓早就活不下去了。”

钱家的生意遍及天下,广结善缘,钱广进又甚得帝心,自是没人敢强令钱家抬价。

韩烨看着远处的百姓,默不出声。

“殿下可是没瞧过这般场景,人命如草芥,被视为猪狗。”任安乐声音低了下来,突然转身看向韩烨,“边疆硝烟起时,是他们送儿子、丈夫入军;大旱之年里,是他们自己挖渠灌水;水灾时,也是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河堤。而我大靖的官僚,是得天下万民的赋税供养。殿下,他们依赖百姓而活,有何资格让大靖的百姓如此悲苦!”

任安乐的话掷地有声,半晌后,韩烨才抬眼朝不远处的遍地哀鸿看去,缓缓道:“是孤的错。”

天子好战,皇子争权,贪官成患,大靖……远不是他以往所认为的那样安乐繁盛。他身为储君,却不知道大靖的百姓活成了什么模样。

“不是殿下一个人的错。若百姓为根,帝王便是一国之本,天子治国无方,才致朝廷不正,百姓受累。”

“任安乐!”韩烨蓦然抬首,冷声道,“妄议国君乃死罪。你给孤把这些话吞到肚子里去,若是回了京城还敢提及……”他收住声,拂袖往回走,身上的冷气尤甚方才。

任安乐撇了撇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在她瞧不见的地方,韩烨的手紧紧握住,薄唇轻抿。

任安乐来自草莽,性子跳脱不羁惯了,若是以后在其他人面前也说出这种话来,怕是离登上断头台也不远了。这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么不好好待在她的安乐窝,偏偏搅进京城这个浑局里来!

这个女土匪头子,果真是嫌命长了!

“殿下,去年参与河堤修建的所有管事在五日前已被沐天府征召了。”简宋查探了一日,带回了这个算不得愉快的消息。

“全部征召?什么名义?”韩烨眉宇沉下。

“复修河堤,不仅如此……”

“是不是就连去年的河工也一个不剩,全都不见了?”任安乐走进来,身后跟着精神奕奕的温朔。

简宋点头,“大人说得没错,所有河工管事在五日前都被官府临时召集了,除此之外,沐天府又多征召了五百河工。”

任安乐和韩烨同时神色一凛,两人对视一眼,明白了钟礼文的深意。

若是修建河堤,五百河工足矣,根本不需要重新征召。看来,这之后征召的河工才是现在真正的抢修者,至于去年的河工和管事……想必已经被钟礼文看管起来了。清除一切痕迹,让京城来的人查无可查,手法倒是干净利落。

只是数百人被关押至一处,又怎么会毫无动静?

“简宋,去查查近日大量搬运粮食的地方。若孤猜得不错,这些人应该被关押在近郊之处。”

“长青,跟着简大人一起去。”任安乐倚在门边,淡淡吩咐了一句,长青咻的一声出现,不声不响地跟在简宋身后,如影随形。

东宫统领嘴角一抽,默默退了出去。

韩烨倒是对此啧啧称奇,“舍得你的宝贝侍卫了?”

“长青擅长寻迹,我借给殿下一用,所以……今晚苑琴归我。”任安乐义正词严。

韩烨放下手中的书,正儿八经地朝任安乐看去,“算盘倒是打得精细,我看东宫总管之职无人比你更加胜任。”

温朔缩在角落的软榻上,瞧着两人一来一往,表情十足稀奇。

任安乐眨眨眼,暗自比较了一下大理寺卿和东宫总管每年的俸禄,嘴一撇,脚下功夫用得炉火纯青,瞬间消失在房门口。

韩烨一怔,望着顾自摇摆的房门,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殿下……”温朔的声音毫无预警地响起,韩烨这才记起房间里还有一个人,遂敛住笑容,稍一转头。

“您动心了。”

在他不远处,少年盘腿坐在榻上,托着下巴,嘴角眉梢都是笑意,说出的话石破天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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