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惊鸿(14)

韩烨顿住,皱眉抬首。

“帝家禅让天下,巨擘一方,帝盛天得百姓称颂又如何?胜者王侯败者寇,如今的盛世江山,还有谁记得帝家和帝盛天当初所为的一切?樯橹灰飞烟灭不过帝王一句话罢了。”

“任将军!”明明是毫无情绪的眼神,却偏生让人生出冬九腊月的寒冷来。任安乐的这一番感叹来得太过突兀,韩烨不禁低声呵斥,握着棋子的手猛地收紧。

任安乐抬首,眼底云淡风轻,像是没看见韩烨的失态般感慨而论,“所以啊……做帝盛天那样的人太累了。殿下可知为何我从未败过?我天生一副贪生怕死的性子,为了保住这条娇贵命,自然不能败于战场之上。如今朝廷招安,我一介妇人,在京师做个散官混日子,再寻得好夫婿嫁了便是,要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做什么?怕是不能承殿下美意。”

韩烨安静地听着任安乐以无比正经的声音一骨碌倒出任谁听着都觉是扯淡的理由,半晌没有言语。

任安乐喝完瓷杯里最后一口茶,伸了个懒腰,起身朝韩烨行了一礼便往石亭下走去。她行了几步,背对着韩烨停下,手里不知何时握了一粒黑色棋子。那黑子在夜色中显得不甚分明,只在她指尖安静地旋转。

“今日得殿下相邀,荣幸之至,这便算我的谢礼。”

任安乐随手一抛,黑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在棋盘上。

韩烨朝棋盘看了看,抬首望向任安乐消失的方向,神色复杂深沉。

他刚才的一局已成死棋,任安乐落子的地方虽不能让黑子获胜,却能解局。只那一子,围城之局便不破而解。

传闻晋南任安乐粗鄙蛮横,不通文墨,可韩烨敢断言,天下间能在一盏茶时间内化解此死局者,除去这“不通文墨”的女子,已是寥寥无几。

已近深夜,东宫仍灯火通明。任安乐的步子迈得洒脱凌厉,只可怜了前面领路的宫娥。像是觉着任安乐不像传闻一般可怖,宫娥不时回头偷偷一瞥,眼底满是好奇。

“小姑娘,你瞅什么?难道我还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宫娥脸庞羞得通红,头猛地缩回,三步踩成两步直朝外冲,待她一股脑行到回廊口时,才发现身后没有脚步声,只得无奈地回头张望。

在她身后不远处,任安乐静静站在回廊中,一身玄衣融进夜色。女子望向东宫深处的一处楼阁,隐隐绰绰的月影落在她身上,恍惚看去,有种化不开的肃冷。

宫娥回走几步,朝任安乐一福,“任大人。”见她未答,宫娥循着任安乐的目光望去,微微一怔,随即以一种感慨的声音道:“大人瞧的是北阙阁。”

任安乐回首,神色莫名,“北阙阁?”

“听说当年陛下为了迎那位入京,特意召岑北大师在东宫修建的。从北阙阁上可眺望整个京城的景色。阁楼与涪陵山遥遥相望,华贵精致,在京城很是有名。不少朝官曾向殿下请求入北阙阁观赏,都被拒绝了。咱们殿下是个长情的人,自那位小姐被关在泰山后,北阙阁到如今还没有别人踏足过。”宫娥的话语中,有着对那位曾经住进北阙阁的女子毫不掩饰的羡慕和向往。

十一年前,帝家权势堪比皇家时,嘉宁帝曾下旨以帝姬之礼迎帝梓元入京,将其安置在东宫北阙阁。

传闻那一年,帝家幼女在京城享有的华贵与荣宠,是作为天家公主都无法比拟的。

帝梓元自降生起注定的命运,曾是所有大靖女子一生的向往。

“长情?你很羡慕帝梓元?”任安乐望着隐入月色的北阙阁,似笑非笑,轻轻道。

任安乐的话一出口,宫娥才发现自己刚才犯了皇室大忌,吓得面色一白,浑身轻颤。

任安乐看了宫娥一眼,转身朝回廊外走去,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

世上哪桩事不需要付出代价?

若是帝梓元知道帝家满门有一日会烟消云散,血脉尽毁,可还愿意拥有那荣宠至极的八年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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