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二猜对了。本来,北平数伏后,是最讲究吃烧羊肉的。小摊掌柜的说“刚出锅的烧羊肉”这话有一半是真的。因为北平卖烧羊肉的主儿都是下午四点钟左右捞肉出锅过油。过了这道油就叫烧。烧过的羊肉外焦里嫩,不膻不腻,清爽可口。就连那不过油的羊杂碎、羊蝎子,也是下酒的上品。可是,唐二要的那盘烧羊肉根本不是羊肉,而是用死骆驼肉烧制成的,他吃起来才不是味儿。那烧鸡也根本不是鸡,而是用开洼野地里打来的乌鸦做的。可是,为什么人们还吃得津津有味呢?这天桥是有名的穷汉市,那些平日在酒池肉山里混的阔太太、小姐、老爷、公子们是不会光顾天桥这些吃食摊的,他们认为吃这样的东西会丢人现眼。只有常来天桥逛的四乡百姓,拉洋车的、脚行卖苦力的人才是天桥吃食摊的常客。在这大三伏天里,他们只要能吃上两碗过水的饸饹、拨鱼儿、杂面什么的,就已经很知足了。因为,他们手里攥的那几角钱,是从全家人牙缝儿里挤出来的,是舍不得铺张的。他们即便是偶尔陪着亲戚朋友来逛天桥,不好意思让亲戚朋友吃贴饼子这类饭食,才能出钱买上四两烧羊肉,多要两勺汤拌面吃一顿,也是啧啧地吃得很香的。就是用死骆驼肉冒充羊肉,他们也根本吃不出邪味来。因为他们平日很少接触荤腥,吃上一口假烧羊肉,也会觉得香气沁入五脏六腑,根本就吃不出假来。
唐二是个吃主儿,他吃出假来了。这一点掌柜的已经看出来了。掌柜的怕唐二揭穿他的西洋镜,忙过来搭讪说:“这位大哥别光空着肚子喝闷酒呀。您瞧,对面儿馅饼神仙的热馅饼刚出锅,我让伙计给您过去端一盘来。”
没等唐二说话,一个小伙计早就三步两步地横穿过街,端回来一盘金黄金黄的馅饼,那盘心还哧哧地微微作响,盘边儿也一溜油,盘上冒着热气,馅饼没到,香味儿早过来了。唐二一见,喜出望外。那小伙计很机灵,也看出唐二面带喜色,忙说:
“您先尝尝,您要说不外焦里嫩,我再给您换一盘去。”
唐二夹起了馅饼,咬了一口,嘿!果然是外焦里嫩,酥脆可口,一个劲儿地流油,他不由得称赞道:“不赖,是不赖!”他抄起酒碗想就着馅饼再喝两口,发现半斤二锅头全光了。他忙喊道:“掌柜的,给俺再打这么一碗酒。”唐二哪里知道,他一个劲儿地夸“不赖”的这盘馅饼,也根本不是用好肉馅做的,而是从皮局子里买来的从要鞣的牛皮、羊皮上刮下来的肉渣子做的。
这顿酒,唐二一直喝到掌灯时,才醉熏熏地付了酒饭钱,离开小摊。他下意识地摸摸腰间的布包儿,那里头有他的全部盘缠钱。当他感到布包儿掉不了时,又想起白天跟着大兵黄上陆大肚子家找妻子唐杨氏的情景来,不由得骂道:“奶奶的,把俺孩子她娘弄到啥地方去啦?俺还得找找去……”可是当他刚一步一晃地进了三角市场,到了红楼商场门前时,便哇的一声吐了起来。之后,他便脸朝下摔倒在路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唐二被一阵刺耳的唢呐声吵醒。他揉揉眼,一轱辘爬起来,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等站稳了,他才发现自己在红楼商场的路边上睡了一宿。他又觉得脚面湿漉漉的,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把鞋和裤角全吐湿了,身边地上还有一大摊他吐的脏东西。他明白过来,自己昨儿个晚上是醉倒在这儿了。这时,又一阵吹唢呐的声音传来,还夹杂着管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