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六的这处宅院,虽说是在比较偏僻的福长街头条胡同里头,却十分齐整。临街墙壁用青灰刷过。红大门,进了大门是一人多高的影壁墙,上有砖刻的大“福”字。绕过影壁是前院,穿过前院犄角小过道是中院,还有个后院。这三进院落的正房和厢房,墙是一色的青砖,磨砖对缝;屋檐、立柱、门窗都是黑红两色油漆漆成的。前院是客厅和账房,中院是朱六全家住房,后院是他几处买卖字号的仓库。中院有一个大花坛,在这盛夏季节,花卉满坛,五颜六色。还有一个大金鱼缸,十几条金鱼在里头来回游动。北平内城的一些大宅门的阔主儿,一般看不起天桥这儿的土财主,说他们是混混儿出身,不过是从卖艺的把式身上榨点油水,没什么真东西。可说实话,朱六这个宅院,虽称不上富丽堂皇,有些布置不伦不类,但也确实有一种清爽、幽静的气氛。朱六和他的两位客人喝酒的地方是前院正房堂屋。前院影壁后头有一口水井。范老妈子和巧贞母女俩抬着牛腰粗的大水桶打水来了。
那巧贞今天比那天在中心市场更水灵了,白净的鹅蛋脸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眉毛浓且长,俊俏的脸庞上带着天真的孩子气,惹人喜欢。而她那苗条的身子,给人一种宁静、柔和、端庄的感觉。她衣着甚至不如普通的女孩儿,而她那动人的体态却超过许多大宅门的千金闺秀。她一声不响地摇着辘轳把,随着嘎吱嘎吱一阵辘轳轴响,她摇上来两斗水,灌满了桶,让娘在前,她在后地抬起水桶向大门走去。说是“抬水”,其实那个大铁桶几乎挨上她的胸脯了。在这整个过程中,她连眼角都没向别处斜一下。当她们母女俩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后面时,堂屋传出啧啧的赞叹声:“我说老弟呀,可真有你的呀!怎么天桥长得俊的娘儿们,不是往你茶馆里钻,就是往你家院儿里钻呢?”陆大肚子腮上的疤全红了。
“不瞒你说,”朱六两眼还盯着那影壁墙,好像影壁墙后头有什么宝贝似的,“她们娘儿俩一年到头吃我这口甜水井的水,这么些年了,我分文没收过她们的。”
“你能收吗?”白铁嘴冷笑道,“你是多少年不收她们的,可全攒着呐,一收就连锅端,全包圆!”
白铁嘴整天给人算卦,练就了一套揣摩人的心事的本领,他这会儿已经猜透了朱六的心思,心里不禁暗骂朱六太歹毒。他转过身来对陆大肚子说:“你知道咱这位老弟想怎么做这号买卖吗?他呀,不光要人,还要把人家多年攒的那俩钱也弄到手呢!”
朱六暗自一惊:这白铁嘴的眼力真够刁的!可他没说出口来,而是恭维道:“既然老兄看穿了,兄弟只好承认,门对门住了这么多年,我清楚范老妈子缝穷攒下点钱,那是她自己的棺材本,还有她闺女的嫁妆钱。我想她闺女都快想疯了,能让她闺女穿红挂绿嫁到刘家去吗?无毒不丈夫!不瞒二位,我昨儿个让天桥五虎在永定门外头敲了刘大海几下,就是让他在炕上趴几天,娶不了媳妇。我看中的人别人想娶,没那日子!”
这时,院子里又响起了辘轳声,原来是唐杨氏在打水。陆大肚子满脸色相地盯着唐杨氏自语道:“没想到武安县那山沟沟里出美人儿。我越瞅越觉着这娘儿们像春华园的红宝。我还真没瞅错,敢情她们是娘儿俩!哈哈!”
朱六盯着陆大肚子,暗暗思忖,这小子快要上钩儿了。他站起来,轰了轰桌子上的苍蝇,试探着说:“昨儿个在孙府堂会上,我看陆大哥对那个红宝有点意思。不过我寻思着,怕一时难弄到手吧?”
“你提这个干什么?”陆大肚子本来心里就窝着火,脸上的刀疤又紫了,“我昨天刚要跟董寡妇提提,想掏俩钱买个‘头水’。凭咱爷儿们,她董寡妇也不敢驳咱的面子。没想到让他妈的姓孙的给搅了,妈的!”陆大肚子真气急了。
“陆大哥,犯不着吧,别为个女人伤了兄弟的情分!”朱六话里有话地说,“我看这档子事情好办。大哥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既然有跟红宝长得差不多的,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