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门帘一闪,闯进来一个黑塔似的人物。这人,肚子特别大,他那纺绸裤子的白洋布裤腰,老是挂不住,肚脐眼儿露在外边。他满脸横肉,黑胡茬子硬得像刷子,左腮上有一条红红的刀疤,胡子从刀疤边沿龇出来。他是天桥地面上的一霸,有名的“镇天桥”陆鸿奇,外号“陆大肚子”。因为他和天桥恶霸们拜把子时排行第五,所以人们又叫他“五爷”,这当然是当着他面时才这样称呼他。在他欺负人时,他脸上的刀疤会变得紫红。这刀疤是他在日伪时期卖华工,有一次华工暴动,他带着打手去镇压,被华工们砍了一刀留下的。这家伙靠那时候卖华工,就盖了好几所大瓦房。
陆大肚子在四个茶房的簇拥下,大模大样地坐到台前的一把椅子上。董寡妇一见陆大肚子来了,忙扔下手里的白瓜子,像离弦的箭一样,从台口蹿到陆大肚子跟前,一曲腿,一扭腰,一龇牙,叫了声:“五爷,给您老请安!”
陆大肚子只用眼角扫了董寡妇一下,就像没听见,根本没理她。陆大肚子刚一落座,就被台上的红宝那模样惊呆了。他暗想:“都说天桥这地方野,没想到还藏着这么俊的妞儿呐!当年皇帝选美人儿,也不过如此吧。这孩子兴许是那个画上的嫦……嫦什么来着?”这个土匪出身的恶霸想不起来了。这时,董寡妇打断了他的思路,把脸凑过去,几乎碰着陆大肚子的胡茬子了,妖声妖气地说:“五爷,您老人家怎么有闲工夫听书来啦?谢谢您老赏脸,请您点个曲儿吧。”
这倒把陆大肚子难住了,他“啊……嗯……”地吭哧了半天也没点出来。因为他目不识丁,根本不懂那些戏文鼓词,他平日闯戏园子逛书馆,一是为了显威风摆谱儿,二是为了挑逗姑娘找乐子。今天他光顾春华园,是因为他听人说这儿有个初“下海”的美妞儿,还是个没破身的主儿,便迫不及待地赶来瞧瞧,想找机会贪点便宜。所以,从他一进来,他那恶狼似的两眼就盯住了台上的红宝,眼珠子闪出淫荡的凶光。董寡妇拍马屁请他点曲儿,他又一时点不出来,只好干咳嗽一声打岔问道:“这妞儿是你的?”
“啊……回五爷,这是我的闺女。”
“闺女?你能有闺女?扯臊!”陆大肚子不屑地回头瞪了董寡妇一眼说,“她刚才唱的什么曲子呀?”
“回五爷,红宝刚才唱的是《天桥曲》。”
“《天桥曲》?好!唱得不错,再给我从头唱一遍!”
“是了!谢谢五爷赏脸!”董寡妇说着像箭似的蹿到台口,吩咐道:“我说你听见没有?死丫头!快着点儿,给五爷重唱一遍那段叫座儿的!”
从打陆大肚子一进书馆,台上的红宝就吓得打哆嗦。等这个凶神坐下后,又盯住台上不错眼珠儿,红宝心里更打鼓了。她虽然才卖艺三天,可在春华园卖艺的几个小姐妹已经几次提醒她多留神,告诉她,年轻的女艺人,特别是初次登台的女孩子,最大的灾难就是“挂了点儿”——有阔人捧。遇到这种事,高兴的是领家妈妈和开戏园子的老板,因为阔佬捧角儿,等于他们遇到了财神爷。而女艺人十有八九会大难临头,遭到污辱。只有极个别的能交上好运。像天桥小桃园去年有个叫小翠霞的戏子唱红了,挂了点儿,捧她的是个开钱庄的老头子,无儿无女,可有的是钱。这老头子在山涧口买了一处小宅院,出了一笔大钱把小翠霞买了去安置在小宅院里,做他的如夫人。从此,小翠霞戏也不唱了,陪着钱庄老板,使上了老妈子,出门坐黄包车,过上了奢侈的生活。不过像小翠霞这样交好运的戏子太少了,大多数女艺人一挂了点儿,就被那些色鬼缠上了,挂点越多,缠她的人越多。白天唱几场戏,晚上还得陪着长官、老爷睡觉,几个月下来,身子就垮下来。有的女艺人到后来为了不饿死,靠抽白面儿强打精神卖艺。可这样一来,死期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