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 祖父的头发(3)

最后一件床板搬出去了,祖宗们的痕迹悉数消失,祖父的房间瞬间成了一个新世界。阳光召唤着房间里的尘埃,尘埃已经老得步履蹒跚,它们集合的速度非常缓慢,经过无数次混乱无序的排列组合,尘埃勉强组成了一道肮脏的彩虹,懒洋洋地斜跨半空,祖父的房间显得瑰丽而诡异。保润注意到祖父的照片还在墙上,镜框已经蒙上了一片灰尘,祖父正躲在尘埃里微笑。那是祖父七十岁的微笑,含有魔法般不可思议的变化。如果你站在照片的左侧,会发现祖父的笑容透出某种邪恶与阴森;如果你站在照片的右侧,会发现那笑容比孩童更加纯洁更加调皮;如果是正对着祖父的照片,那诡谲的微笑便消失了,你看见的是最寻常的祖父,一张枯瘦如刀的面孔,一双忧愁而焦灼的眼睛,一种戒备多疑的表情,两片嘴唇咬着他一生一世的金科玉律,小心一点儿。小心一点儿。

祖父照片下方的墙上,有一片水渍,水渍扩散到墙角,在原先被柜子遮挡的地方,显现出一个椭圆形的洞孔。那洞孔发射着奇怪的水纹状阴影,水纹在地上蔓延,跳跃,令人惊悸。保润试着用手掌盖住洞孔,感觉到掌心上有一股尖锐的寒气,那寒气让他打了个哆嗦。这隐藏在黑暗中的洞孔,是家蛇的洞穴吗?这家蛇的洞穴,就是祖先之魂的栖居地吗?保润抬头望了一眼祖父的照片,这个瞬间,他洞察了祖父的恐惧和焦灼,那个洞孔随时迎候着祖父,祖父就要掉进去了。祖父的魂,已经提前坠落在这个洞孔里了。这个瞬间,他听见了祖父的哀号和哭泣,有人弄丢了我的魂,保润,你快把我的魂捞上来!怎么打捞祖父的魂,保润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蹲在那个洞孔边,朝里面打量了半天,趁着父母在门外与鲍三大说话,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无名女孩的照片。

照片是温热的,还带着他的体温,女孩子的面孔是愤怒的,很多天以后,依然是那来历不明的愤怒打动了他的心。他爱这一丝愤怒,同时,对其保持着戒备。他捏着照片,脸涨得通红。他不舍得女孩那张微小的脸,以及更加微小的嘴唇,她诱发过他的愤怒,又启蒙了他朦胧的爱意,他不舍得她。但祖父在墙上说,就是她,就是她弄丢了我的魂,让她进去,让她进去。他听见了。他一咬牙,撕碎了照片,把照片的碎渣塞进了洞孔。就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被他交给更陌生的祖先了。洞孔里的世界深邃而绵长,他听见一个女孩无辜的青春穿越黑暗,她在黑暗中坠落,打着浅绿色的阳伞,沿途碰撞祖先们密集的苍老的幽灵。洞孔里的世界隐约回荡着凄厉的哭声,她在坠落,她在恸哭,她终于为祖父作出了赔偿。他感到了一丝安心,安心之余,还有些内疚。他随手抓了些玻璃渣和墙泥,彻底地堵住了那个洞孔。祖先幽灵的通道被堵住了,秘密被堵住了,所有来自黑暗深处的回声,也被他堵住了。

是一个忙碌而疲惫的下午。保润失魂落魄地跑上阁楼,坐在床铺上发呆。鲍三大的黄鱼车早就走远了,父母还在楼下忙碌。后来,一些黑色的絮状物从楼下飘上了阁楼。是母亲从祖父房间里扫出来的灰绒,它们像一只只黑蝴蝶围绕他飞舞,起初他没有在意,直至脖颈处感到强烈的刺痒,用手一抓,抓到了一绺卷结的头发。小拇指那么长的一绺头发,雪白雪白的,软绵绵的,他认出来,那是祖父的头发,一绺没有魂的白发。然后他发现了另外一绺头发,它像一只绝望的手掌,紧紧地扒在他的胸口。摘下来一看,那绺头发白了一半,另一半还是黑的,光泽已褪,但还算粗壮,还算茂密。那依然是祖父的头发,但他无法确定,那是祖父六十岁时候的头发,还是五十岁时候的头发,或者更早,是祖父四十岁时候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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