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保润梦见了那个无名少女。
她站在鸿雁照相馆的门楼下,手持雨伞,噘着嘴巴,忿忿地打量天空。天空晴朗,她看起来正以晴朗的天空为敌。即使在梦里,保润也记得自己藏匿了她的照片,他心虚地从她身边跑过,目光斜向一瞥,听见她说,去死吧。即使在梦里,他也不能容忍别人的挑衅,所以他跑回去问,你他妈的让谁去死?那把浅绿色的阳伞对着保润突然打开,伞针刮到了他的肩膀,她晃了晃雨伞,说,你,去死吧。梦连结着身体,他感到肩膀上有刺痛,那刺痛缓缓地往下传递,一直传到腹部以下,然后,他醒了。
从楼下祖父的房间里传来了奇怪的噪音,一把铁锤持续试探着木榫的结构,笃,笃,笃。这试探其实类似诱杀,木料与铁锤的对峙并不长久,嗒的一声,一个古老而顽固的木榫被敲落了,阁楼上的空气发出诡秘的呼应。嗒,嗒,嗒。铁锤的敲击越来越果断,节奏越来越明快,祖父的雕花大床开始坍塌。八十八对木榫都在忙于告别,它们相处百年,多少有点厌倦,榫头与榫槽的告别共计一百七十六种,都是短促的,音色雷同,喀嚓。再见。如此而已。但是,每一对木榫都有一个共同的遗憾,大床的老主人消失很久了,无处告别,而当年的小主人正在阁楼上酣睡,对于大床的灭亡无动于衷。榫头怀念主人,匆匆留下了一些惜别之语,有的尖锐,有的深奥,榫槽怀念主人,发出了很多声叹息,带着点怨恨,也带着些缠绵。一张古老的床,它对主人的离情别意也是古老的,只有床幔上的蜘蛛能够听懂,蜘蛛行动不便,转告了天花板上的一群飞蛾,那群飞蛾临危受命,直抵保润的阁楼,可惜飞蛾天生是失声的,只能以骚扰的方式唤醒保润,它们轮番飞到他的脸上和肩膀上,保润不解其意,一巴掌拍死了三只飞蛾,他说,谁?是谁?吵死了,我要睡觉。
是星期天的早晨,父母亲在楼下清空祖父的房间。保润,你快点下来,有一条蛇!母亲的尖叫彻底终结了保润的睡意。他跑下阁楼,父母已经在祖父的房间里慌作一团。他看见了蛇。果然有一条大蛇。那条大蛇盘在祖父的床柱上,蛇身接近两尺,遍身布满黑褐色的纹路,它的脑袋高高地昂起来,蛇眼湿润,羞怯,浓缩了一个苍老的问号,似乎向主人探询着这场变故的原因。
父亲手里拿着祖父用过的铁锹,母亲躲在父亲的身后,他们这样与蛇僵持着,已经好半天了。保润要去夺父亲的铁锹,父亲不放手,说,这肯定是条家蛇,拆床动静太大,把它惊出洞来了,家蛇不能打,打不得的。保润说,什么叫家蛇?咬不咬人?父亲说,家蛇不咬自家人,听说是祖宗的魂灵变的,能替后代守家。保润说,有意思,爷爷走了,它倒出来了,爷爷不是要找祖宗的魂吗?抓了它送到井亭医院去么。母亲在旁边叫起来,保润你瞎说什么?你爷爷是找两根死人骨头,不是找蛇!你眼睛好,赶紧找找蛇洞,把它送回洞里去,堵上洞口,以后别让它出来吓人了。保润仔细地搜寻着各个墙角,怎么也找不到蛇洞,他回头看了看那条蛇,觉得蛇在向他颔首示意,它属于祖父。还是送给爷爷去吧,我负责送,保润说,反正都是祖宗,反正爷爷要找祖宗,一条蛇,两根死人骨头,不都一样吗?母亲跺起脚来,怒声道,我没心思听你胡说八道!什么蛇都是蛇,什么蛇都要咬人,找不到蛇洞,就赶紧把蛇赶出去,就算它真是这个家的老祖宗,我也不要它,看你爷爷什么样,就知道老祖宗什么样了,这样的老祖宗,我还信不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