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明夫这么说,想想也真是这样。母亲对致赠死者家属奠仪表现出异常的执着,是在东京时代的后几年开始的,但没有最近这么夸张,几乎是机械式的反应,听到哪里的什么人病得很重,就把人家当作必死无疑,拿出香奠账,确认必须回送的金额。不管看过几次,还是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尽管确定了金额,但是以前和现在币值早就不一样了,她也没有能力去换算。所以对她而言,看不看香奠账根本没什么差别,可是不这样她就坐立难安。
“拿了人家的奠仪,回送同样的金额,我想确实是人与人之间借贷关系中最基本的东西吧。虽然觉得怪怪的,但也言之成理。人不就是这样:出生、结婚、生育、死亡,仔细想想人生不过是这么回事。这和三十岁什么的并没有关系,和返老还童也没有关系。这一切,究竟该怎么解释呢?”
听明夫这样讲,我们也一时无言。做人子女的看自己母亲难免多会往好处想,女婿明夫对岳母的观点,则是冷眼旁观,不放过细节。于是他可以正确地捕捉一个濒临失智的老太婆的所作所为。我突然觉得经明夫这么说,我对母亲的老衰不得不重新思考。明夫说“这一切,究竟该怎么解释呢”,确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想象母亲的头脑仅仅是一个提供坏唱片转动的地方,此外,或许还有类似小风扇的东西在那里转啊转,把母亲人生中不必要的夹杂物一一吹掉。开始这样思考后,再看母亲的脸,就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我会一个个拿出来检视,然后一次又一次说个不停。一直说个不停没什么要紧吧?你们老说我丢三落四的,那是因为我想把那些不足挂齿的琐碎小事都忘掉啊。有什么事必须牢牢记住不能抛到脑后的?虽然去了台北、金泽、弘前等好多地方,但都没什么特别啊,我把它们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关于你们父亲的种种我也不记得了,当然,结缡一生,不能说都没有欢乐的时刻,但愉快也好、伤悲也好,毕竟都是梦幻泡影,忘掉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把别人都忘了,记忆一片空白,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男人我是不太清楚,但女人至关重大的两件事就是嫁人和生小孩了。所以女人才会老问这类问题,不然要问什么呢?奠仪的礼数就是要还。这是我们遇到不幸的时候拿的钱,人家如果遇到同样的状况,也要懂得回报人家。别人家里有人过世了,我们家里有人走了,这时致赠奠仪或收受奠仪,日子久了回头一看没有谁欠谁、也没有人占便宜,但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人情义理。等我也死了,我可不想在冥府还被说是欠了谁一份奠仪!
明夫说的那些话,让我想了很多关于母亲的事,不过志贺子关于母亲和奠仪的特殊看法,又和妹夫不一样。
“奶奶不是动不动就为了奠仪而吵闹不休吗?最近啊,我都把香奠账藏在衣柜中奶奶找不到的地方。你们知道为什么?以前欠人家的奠仪之情一旦偿还了,奶奶就像泄了气一样仿佛随时要走。奶奶啊,她根本是被那些还没偿还的奠仪像是悬丝一样吊着呢。”志贺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