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常(2)

听妹妹这么一说,我也好,其他的弟妹也好,只能无异议地同意她的说法;我也对不经意说出犹如无责任的第三者的见解,感到后悔不已,赶忙换个话题,以免又刺激到妹妹。母亲现在住在故乡伊豆老家,由在乡公所任职的志贺子夫妇照顾;志贺子算是我们四个兄妹的代表,由她一个人承担照护衰老母亲的责任。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作为女儿加以照顾也是应该的,可是以她现在的处境,一定觉得兄妹中只有她不得不整天和母亲相处这件事,简直像抽到了下下签的倒霉鬼似的。

不过,志贺子目前的处境,正是小妹桑子到前几年为止的处境。最近这几年生活上唯一较大的变化,就是母亲从东京的桑子家被接到了故乡伊豆的志贺子家。从妹妹手中转到姐姐手中,母亲生活的场所也从东京变成了伊豆。父亲过世的时候,故乡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孩子们当然不能让老人家一个人住在那里,几经商议,终于决定由因为某些缘故搬出夫家,自己开了间美容院维生的桑子,来担任照顾母亲日常起居的工作。事情的经纬,已经在《花之下》中交代过了。至于母亲这边,毕竟是给自己亲生的女儿来照顾,心里虽然百般不愿意,最后还是同意搬到东京。至于本来应该负起照顾母亲责任的身为长男的我,或是弟弟家,母亲始终神经质地充满警戒。给自己女儿照顾就罢了,住到有外人在内的儿子家,门儿都没有。“这一辈子从没谨小慎微生活过一天,到这么老了还要在儿子家为了怎么拿筷子而战战兢兢,我可不干。”这些话母亲说了又说。这种时候的母亲,不管在谁看来,都是脾气古怪、冥顽不灵的。

结果母亲和桑子一起生活了大约四年。在定居东京两三年之后的七十八九岁,母亲的老态逐渐明显起来。老衰的征兆早在父亲辞世前后即已存在,如今回头想想,当时倒也不是没有注意到,可因为她的脾气变得特别拗,所以我们谁也没联想到其实母亲的头脑已经部分损毁。

最早让我们开始觉得不能再轻忽的是母亲会忘掉自己刚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内容,而我们终于知道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母亲理解自身状况了。

“奶奶您看,这件事您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不管怎么提醒她都没有用。一方面母亲不相信自己会这样,此外她头脑比较清楚的时候顶多也只是半信半疑而已。可是我们所说的话她虽然只是瞬间瞬间地接收,但也就是那瞬间而已,过后即忘,我们无非是徒然在跟她发送一些只在她脑中瞬间掠过、绝对不会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的讯息。母亲口中一次次吐出同样的话,就像坏掉的唱片不断跳针重复一样。刚开始,我们看到母亲这种情形,就把它解释为她对那件事特别在意的缘故,后来我们不得不改变我们的观点。只有一些曾经以特殊的形式刺激过母亲内心的事情,才会刻录在唱片的盘面,一旦刻录了之后,就是机械式地在某些时点开始一遍又一遍执拗地回转个不停。不过那些事情到底是在什么理由之下被刻录在母亲脑中的唱片上,没有人知道。有时是断断续续,有时则是连续好几天不断重复个几十遍,然后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些每天回放个不停的话会戛然而止。只能说,本来蚀刻在坏掉唱片上面的音轨,突然消失不见了。有些是一两个钟头就消失,有些则会持续十几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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