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儿
一根线落纸游走,先勾帽檐,四笔连成一顶礼帽;再勾人脸,弯弯半个括号,没有眼睛、鼻子;胳膊、脊背、长衫,衣袂一角被风带起;然后是地坪、青草、树与枝,枝上花苞点点,男人倚树站着;临了墨水笔一顿一折,天边来只飞鸟。亲眼看着老树画,才知他有这等手上功夫。
1995年某天凌晨3点,老树睡不着,瞪着天花板呆想父亲天亮后就得上手术台,切胃。临朐一带是全球胃癌高发区,联合国有个组织在那里设了观测点,一直观测到当地的特产酸煎饼,也没得出结论。
“我爹是做胃镜时发现病灶的。一根管子捅到胃里,发现内壁长个东西,揪出一块来,活检,有癌细胞了。大夫说,胃的外壁可能也有了,但那是胃镜检测不到的。结果手术做到一半,把那胃拉出来,果然外壁有一个,比里边的还大。原来希望切五分之一,结果切了三分之二。当然,胃切掉三分之二的人多了。手术时间很长,大夫很疲惫,那也是个民工(在老树口里,大伙都是民工),拿着个破塑料兜子,里头血糊淋剌一堆,就是我爹的胃。我跟我弟就在那儿使劲表态:‘应该,应该,如果我是大夫,我也这么切。’”
说回凌晨3点,老树睡不着。胖大男人腔子里有颗格外敏感的心。
“性命攸关,那是我爹。心里像有块大石头压着,甭废话,我得找点排解的地方。说白了,那时候要有人拉我泡澡,我就泡澡去了,也就没有后来画画这个事了——1986年放下,是觉得我画的跟所有我能模仿的人都一样,正经重新画国画是在2007年,中间隔了20年——到处找,找到几支多少年前的破毛笔,几张旧宣纸,是这么着开始的。”朋友孟直说,但这20年里,老树画了几千张钢笔小画,涂在各种烂纸上,名片般大小,多是开会时领导在上面讲啊讲,他躲在角落里画啊画的画出来的。老树喜欢开会。
他那天凌晨画的,就是一个穿长衫的男子倚着一棵树。
“画完之后扔一边,忙着伺候术后的父亲。过了十好几天,哎哟,瞧见那天画了这么张画。细看跟谁都不像,这让我欣喜若狂。画好画坏不重要,有我自己的风格,这个太重要了!就像拍了好多年照片,找朋友一看,直夸,太棒了,真像韦斯特!我听了想自杀。这东西是我的,哪怕不完美,有很多毛病,但有存在感了,这感觉特别好。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买笔也很邪性,我特意去了湖州善琏镇,买了4700多元钱的毛笔,没几支,特贵,可没一支好用,全是样子货。在学校旁边的金五星——北京最早的一个批发市场——里买,10元钱3支,好使得很!”
1990年,老树的年谱正翻在书法篇上。他研究笔墨纸砚,了解不同年代笔的形制、墨的成分以及纸的材料属性。他看黄宾虹晚年的画,一管秃笔钩来画去,戳戳点点,墨色重重累积,凑近了看,却是有骨有肉,松动而不沾滞——黄宾虹交代过,靠的是宿墨加点藤黄,即使画面干了,也还有一种苍茫润湿之气。他看苏东坡的字,就知道所用的笔不是今人常用的羊毫长锋,否则出不来那种书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