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画在人心的苦闷上(1)

清明时节,胶东半岛下了一场大雨。老树回临朐老家,看雨后桃花开着,麦子青着,忽然记起童年的黄昏:麦田无边无际,蝙蝠翻飞,远山如黛;风起的时候,麦浪暗涌,朝山那边淌去。

前些年,他画了一张被风吹向一边的青麦穗发在微博上,引来不少回复,其中有一条是这样写的:“麦子还没成熟时是直立的,这画得也太不真实了。”17岁离开农村去天津南开大学念书之前,老树每天一睁眼就看见麦田。他见过风口上的麦子,大雨过后扑倒的麦子,以及高坡上的青稞麦。他说,那些指出“不真实”的人,多半见过麦田的图片,也许偶尔经过麦田——那个图像的、知识的、观念中的麦子,与一个人经验中的麦子,哪个更真实?

老树返回北京,在一片事务性繁忙中挣扎着同我们见面。每天,他经过一座高梁桥,就到了供职32年的这所大学。当年老舍先生写过高梁桥,说是清明时节,人们出了西直门,到这里踏青,但见桥下清流一碧,西山举首可望,云蒸霞蔚,两岸落英缤纷,仕子如云。如今,这桥屈在西直门轻轨站下,桥下一汪浊水打转。背过身去,老树摊开纸,蘸了墨,画他的小桥流水,飞鸿落花——这变动中的现实的桥,和他心中的画中的桥,哪个更真实?

诗意

四两红星二锅头缓缓落肚,老树的脸活泛起来,话多起来,夹着“唉唉”的叹气声。小时候,母亲对他说:“孩子,你能不能别老叹气,你一叹气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母亲不知道,叹气是儿子的一种休息方式。老树打小还会另一种调剂,带着弟弟妹妹做饭、养猪、喂鸡、养鹅,一天忙完,开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方用泥巴捏个汽车什么的,先前的疲惫就全散了。后来更忙,一直忙,忙半天,忽然人都走了,他抽出一张纸来,坐下,开始画画,之前的疲惫也都烟消云散了。

“我能迅速地从某个情境中抽离出来,一丁点儿都不再想。对,我就是整个儿调频,换台了。”

他嗓门高亮,措辞像新鲜萝卜一样生脆。长年剃个光头,眉目容颜被岁月淘洗了好几遍,渐渐显出泰然喜乐的神态。好多公开场合,他揖让着说自己是个“胖大爷们”“像杀猪的”,或者“就是一块五花肉”。

“你把包放下,民工也有把包放下的时候。到了地下,那是咱的地盘。”地下一层的工作室里有个及膝高的铁皮桶,是一个朋友寄来的,里面装着一百斤茅台原浆,另一些朋友已经挽起袖子候着开封。他管共事多年的女同事、小饭馆里的女服务员,以及面前的我们都叫“妹子”:“妹子,吃好面前这口菜。”酒菜下肚,他便是水做的鲁智深,帽子也反着戴了。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这些是他喜欢的,所谓平常的诗意。

“你想,在古代,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家里人砸锅卖铁,把盘缠给他准备好,一头毛驴,驮着一副褡裢,一头是吃的,一头是银两,后面跟个童子,从四川往北京走,走好几个月。没有电话,也不能发微信,沿路桃花开着,小风吹着,净剩想法了。那褡裢,写一句扔到里边,写一句扔到里边,凑一首诗。到了傍晚,知道哪儿有客栈,什么王寡妇开的,你想想里边有多少美好想象……我们老讲古代人活得有诗意,其实那就是生活的样子。为什么现在的人没诗意了?因为没那个生活了。”

“1984年我去黄山开会,一个破板房子里住了四五十口人,都是小伙子,乌泱乌泱的,夜里十一点钟还在那儿吵架扯淡,臭烘烘的一屋子。我说出去溜达吧,租个军大衣,裹着就往北海那边走。走累了,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听松涛的声音,看月光透过松针洒到地上,突然觉得屁股底下湿了——山里的石头控得住水,正往外渗。好嘛,立马想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好多古诗都是白描、写实,你愣憋愣想,那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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