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博览会就像一个由各种各样的新发明构成的迷宫,缝纫机、印刷机、收割机、打字机、电报机、电话机、留声机等等,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可以连续显示照片的幻灯装置,原来只能在照片里静止不动的影子,变成了一个个活动的幽灵。
每样新发明都像一个来自于新世界的信使,它们不仅是它们自己,还是一扇扇门,在后面是更多的可能性和空间。这些来自于世界各地的物的精灵,不仅让唐妙第一次意识到,他生活的这个世界如此丰富多彩,而且还让他意识到这世界将变得比现在还丰富多彩千万倍。
刚开始的一个星期,唐妙还试图将这无穷无尽的新,保存进记忆里,但一个星期后,他就筋疲力尽了。他发现,新发明在将时间抻长的同时,也在拓展世界的边际。那些从黑夜和旅途中被省下的时间,在面对这更加无边无际的世界时,如此微不足道。反过来,无边无际的世界其实也是被生命的长度限定着的。无边无际的世界也不存在。所谓空间只是时间的障眼法。
这发现让唐妙伤心欲绝。他把自己在公寓里关了一个星期,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实在饥渴难忍,便到厨房里喝两口自来水。他有些任性地打定主意,既然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穷尽这世界,还不如老老实实,把自己关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让这注定失败的时间早早了结。
幸亏好心肠的阿戈斯蒂娜因为发现很久没见到唐妙,便央求小胖子洛克菲勒帮她把公寓的门撞开,才把奄奄一息的唐妙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回来。
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后,这个充满孩子气的年轻人还喋喋不休着“生命无意义”,对这无病呻吟式的艺术家综合症,阿戈斯蒂娜早就见怪不怪,只用哄骗的口吻提醒他,在遥远的漂来,他还有事情要做,无论是死是活,先把那个叫詹凤仙的女人搞定了再说。
阿戈斯蒂娜的提醒,让唐妙意识到为了詹凤仙,这了无生趣的人生确实需要被继续忍受。
正好这时,全世界的社会主义者、工联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民族主义者都借着博览会召开的机会,聚集在巴黎,在他们的鼓吹下,5月1日被正式命名为国际劳动节,“第二国际”也在巴黎宣告成立。
这无疑让唐妙找到了新的救命稻草。不管什么“主义”,只要一有集会,他就会跑去参加。他为那人山人海的场面而着迷,在那里每个人都一起笑一起哭一起高唱一起出汗,每个人都再也没了彼此。这让唐妙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把自己整个地交付出去了,他的孤独他的脆弱他的无奈也都被交付了出去。他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集会狂。直到有一次,一个留小平头、鼻子下面有一撮小胡子、下巴上长痦子的土耳其骗子,在集会后把大家的捐款席卷一空,然后带着情妇逃去了美国,他才终于失去了热情。
没了集会,那无助感又在时时刻刻地缠绕他,他不得不加快着猎艳的频率,越来越厚颜无耻并且毫无怜悯之心,常常一个小时前口口声声跟姐姐说要跟她海枯石烂永不变,一个小时后就跟妹妹睡到了一张床上,还无比纯真地表示这是自己的第一次。
然而不管怎样努力,只要行动一有停顿,他就会一无例外地被那个叫做忧郁的魔鬼抓在手里。
此刻,在亨利子爵号上,忧郁的阴云又一次布满在唐妙的心头。
简好像并未觉察到这一点,正顽皮地趴在他两腿之间,用手好奇地拨弄着,像在观察某个新奇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