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唐妙相反,唐喻对家族生意总是表现出惊人的淡漠。他不仅很少到铺子来,也很少问及家族生意的具体内容。每次唐望问他将来的打算,他总是千篇一律地敷衍,考功名,为朝廷效力。
虽然,儿子的冷淡让唐望很失落,但他也承认,儿子是个有头脑的人,总是善于抓住问题的关键。在这个国家,做官显然要比做个生意人更为牢靠。为此,唐望甚至暗中计划,要在必要时为唐喻的未来进行投资。而学塾的老师也满怀信心地告诉唐望,唐喻的记忆力超强,悟性又高,深奥如《周易》《尚书》之类的篇目,也能理解个七七八八,见地甚至远在本地的一些博学鸿儒之上,考个功名应该不成问题。
然而,偏偏就是这个被誉为天才的唐喻,参加了三次院试,却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按唐喻自己的解释,每次一进考场,不知为何,脑子里就会一片空白,好像他在考场的时间和记忆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抽走了,等他醒悟过来,考试已经结束。所以每次只能交上白卷。
唐望本来还担心,儿子会无法承受如此重大的打击,但他没想到,每次事情发生后,唐喻平静得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完全看不出他对这些事件的真实想法。相比之下,唐妙总是在多愁善感,常常为一些不值得关注的事情而忧虑。虽然唐妙很善于保护自己,总是努力在隐藏自己的心事,但对唐望这种饱经世故的人来说,唐妙的掩饰反而让唐望能更清晰地看到他内心的脆弱。
权衡再三,唐望明智地选择了儿子作为自己的倾诉对象。
果然,当唐望一字一句地将隐藏多年的秘密说给儿子听时,唐喻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脸上是一贯温厚的微笑,语气诚恳、坦然而无一丝惶恐,只轻轻地说了句“我知道了”,便把唐望下了很大决心才决定吐露的心事,给打发了。
看着儿子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神情,唐望不得不开始确信,儿子有一副天生的铁石心肠。多年的商场生涯,虽然也让唐望的心肠越来越硬,但是跟儿子比,自己还是显得过于软弱了。
事实上,唐喻当时根本就没有注意倾听父亲的陈述,他正为第二天就要离开漂来,有些莫名的兴奋。他预感到远方的世界里有某种神奇的事物正在召唤他,他都已经等不及了。但脸上他没显出半点兴奋,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让自己摆出了倾听的姿态。唐望在陈述洋人是狐妖的说法时,显得毫无章法,只是翻来复去地说着一些相同的话。这让唐喻甚至有了多余的精力去打量父亲的模样。他发现苍老正像春天的杂草一样,长满唐望的身体。他那头黝黑发亮的头发出现了断断续续的灰白色,原来白胖红润的脸像只过期的柑桔,正慢慢向内瘪去,而中年以后日渐肥胖的身躯又整整扩张了一大圈,肚子像个倒扣的簸箕,压在他粗短的腿上。这样的观察,让他忽然理解了父亲此刻的啰嗦和惶恐:他已经成了个真正的老人,面对分离这样的事情,他有些伤感过度,嘴里那些怪异的说词,其实只是在倾诉伤感。出于同情,唐喻加强了自己倾听的姿态,表现出十二分的真诚。
直到唐望的叙述结束很久之后,唐喻才意识到父亲低沉而慌乱的声音已经停止了,他连忙定睛向他望去,发现唐望正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唐喻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响应。他对父亲笑了笑,然而发现嘴巴边上空空的,找不到任何一句安慰的话语,只好轻轻地说:“我知道了。”唐喻注意到,父亲的脸上被深深的失望和疲倦充满了。就在他思索该如何补救时,唐望却已开始朝他挥手。虽然心中满是愧疚,唐喻还是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理智告诉他,无论怎样安慰,面对不可挽回的时光,任何人都会像父亲那样惶惑无助,这种由时间流逝制造的惶恐,最后只能在时间的流逝中被消耗掉。唐望的颓唐反而激发了唐喻心中那些坚硬的东西,他下定决心,要在衰老像抓住父亲那样抓住自己之前,决不为任何没有成效的事情浪费半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