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玻璃瓶的端口B(1)

面对手边那摞厚厚的稿纸,我所有的知觉都是健全的。

稿纸上密集的黑色方块字在我的注视下骚动不安起来,像蚂蚁般开始遍布蠕动,以至跳跃。它们是一窝长出翅膀的蚁类,从我的左脑里飞到纸上,再从纸上飞向别处。流浪,或者定居,婚娶,或者单身。我用炽热的目光在无数黑蚂蚁中寻找最像我的那一只,我好脾气地寻找着,我准备更好脾气地触摸和爱抚她。我将寻找到她纤细的舌尖,亲吻她,研究她每一根触须。我握住她敏感的神经,与她对视和交流,用我周身的气息温暖和了解她,在我心的家乡,帮助她落户,制一只小小的木筏,伴她漂流海中,在海上为她安顿一个永不干涸的家和爱情。我得教会她追求和珍惜爱情,教会她懂得一只公蚂蚁对她示爱时的表情和身体的变化,教会她想念另一个人,而怦然心动。

安顿爱情?我怎么会把“安顿”这个动词用到爱情上?爱情是可以安顿的么?用什么安顿?我的爱情机缘还没有出现,我未曾真正感受过爱情,而我一直在幻想爱情,把幻想交给手指,付诸纸间。我没能经历过的事,怎么有资格教别人?我是一个蛰居卧室的幽闭病人,爱情对我来讲,就像一个戒备森严的堡垒。堡垒里面种满了世上仅有的奇花异草、玉树琼枝,散发着各类沁心的香味。纷飞的蜂儿在永恒的阳光底下采集粉蜜,蝴蝶飘舞的衣裙在漫天散落,裙里的主人裸睡在柔软缠绵的床间,与阳光缱绻;还有长满蔷薇花和草莓的绿色藩篱。我是蚂蚁。蚂蚁是我。是我的蚂蚁在一个幽闭的女人心间寻找不会干涸的爱情和家。这是城市里一个隐秘的童话,发生在我床上的那叠稿纸上。

我把像我的那只蚂蚁蕴育心间,层层叠叠。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患了幽闭症,成了一个幽闭的女子,我不想看到这个世界。是谁在很久以前对我这样预言过?是巴特?那个现在恐怕已经开始变老的男人?他在哪里?他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显得模糊,若有若无。假如他此刻站在我的面前,我会不会认不出来?在深植于生命中的那部分童年记忆里,在有限的一些面孔里,我已经记不清确切的模样。只剩轮廓。

幽闭不是病,我没病。幽闭是习惯,我习惯在任何时间拉严窗帘,锁紧门闩。幽闭不属于坏习惯,它可以让我的思想绽放、盛开而永不凋谢。它是我心灵的布衣,带着快感谋生。

我喜欢黑。我喜欢在黑里呼吸和尽情释放心中的所有念头,用这些如绿色藩篱般的念头装饰我的黑,而使梦变得色彩纷呈。黑是我的暗语,这暗语自我出生的时候起,就像一道天赐的符,晃动在我的脖颈上。

我在黑里寻找着梦。我想起了一首歌中所唱:

Why does the sun keep on shining?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ore?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Cause you don’t love me anymore

其实,我压根儿不懂英文,也不怎么感兴趣,可据说它将会成为世界语言。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定一个世界语言,更想不通为何是英语而不是汉语。我看着那些曲里拐弯的字母,心里头不太舒服。我依旧那么迷恋和维护自己的母语。可是现代中国人必须懂英语,甚至必须懂几门语言。这让我想起旧时的农村穷人,必须上学识字,才不会受人欺负和轻视。

我的床是宽敞的双人床,可我不习惯和另一个人同睡。我的床上,一半是我,一半是凌乱的书和稿纸。除了我那只长毛的漂亮猫宝贝,我不允许外人侵犯我这仅有的领地。

夜已经深了,我最钟情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聚拢过来,我在夜晚的精神比白天好很多。我倚着床头写着那些如蚂蚁般密集的汉字。

记忆始终统治着我的边缘思维,除非我的大脑像硬盘那样被格式化掉。如是那样,我已不再是我。

上班和下班是大多数人的生存走势,而我却没能将这走势持续下去。确切讲,我没能忍受到底。我不反对权力,我也不排斥官员,可我最无法忍受的是势利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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