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谈学文艺的甘苦(3)

我对于文艺的认识是不完全的,我已经承认过。从大诗人和大艺术家的传记和作品看,较深厚的修养似乎能打消这种隔阂。不过关于这一点,我只好自招愚昧。上面所说的一番话也不尽是酸辛语,我有时觉得这种酸辛或许就是一种甜蜜。我都用意尤其不在咒骂文艺。我应该感谢文艺的地方很多,尤其是它教我学会一种观世法。一般人常以为只有科学的训练才可以养成冷静的客观的头脑。拿自己的前前后后比较,我自觉现在很冷静,很客观。我也学过科学,但是我都冷静的客观的头脑不是从科学得来的,而是从文艺得来的。

凡是不能持冷静的客观的态度的人,毛病都在把“我”看得太大。他们从“我”这一副着色的望远镜里看世界,一切事物于是都失去它们本来的面目。所谓冷静的客观的态度,就是丢开这副望远镜,让“我”跳到圈子以外,不当作世界里有“我”而去看世界,还是把“我”与类似“我”的一切东西同样看待。这是文艺的观世法,这也是我所学的观世法。我现在常拿看画的方法看一片园林或一座房屋,拿看小说或戏剧的方法看一对男女讲恋爱或是连个老谋深算的人斗手腕。一般人常拿世纪人生的态度去看戏,但到曹操奸滑,不觉义愤填胸,本来是台下的旁观者,却跃跃欲试地想跳到台上去,把演曹操的角色杀死。我的方法与此恰恰相反。我本是世界大舞台的一个演员,却站在台下旁观喝采。遇着真正的曹操,我也只把他当作扮演曹操的角色看待,是非善恶都不成问题,嗔喜毁誉也大可不必,只觉得他有趣而已。我看自己也会是如此,有时猛然发现自己在演小丑,也暗地里冷笑一阵。

有人骂这种态度“颓废”、“不严肃”。事关性分,我不愿置辩。不过我可以说,我所懂得的最高的严肃只有在超世观使时才经验到,我如果有时颓废,也是因为偶然间失去超世观世的胸襟而斤斤计较自己的厉害得失。我不敢说它对于旁人怎样,这种超世观世的态度对于我却是一种救星。它帮助我望去许多痛苦,容耐许多人所不能容耐的人和事,并且给过我许多生命力,使我勤勤恳恳地做人。

朋友们,我从文艺所得到的如此。个人的性格和经验不一样,我的话也许不能应用到诸位身上去,不过我们所说的句句是体验过来的话,希望可以供诸位参考。

朱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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