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香气(1)

一个人的鼻子里有三百万到五百万个管嗅觉的神经元,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人口。每当刘巍用力地呼吸,他就感到一个城市在他的鼻子里醒了过来。

首先醒来的是婴儿,他们皱着新鲜黄油一样的脸,张开嘴,一股奶酪的味道从嘴里冒出;然后是被吵醒的年轻母亲的味道,奶水凝固板结在她们的棉布睡衣上,透出一股酸腐,混合着好几天没有洗的头发的油脂味;隔壁屋的老人被吵醒了,他们在床上翻了个身,散发出正在衰败的味道,像发皱的树皮。整个屋子都醒了,然后街道醒了,放了一夜的菜叶和吃剩的西瓜开始腐坏,还有变质的肉,它们争先恐后地在太阳升起前交织彼此的味道,如同一张彩色斑斓的地毯。地面醒了,然后地下醒了,第一班地铁开动了,钢铁怪物在隧道中扬起灰尘,人们带着清新的牙膏味和刚出炉的食物的味道,挤上了地铁。

整个城市在刘巍的鼻子里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刘巍通过不同的味道,去想象人的样子。比如小张,小张有股金属的味道,干净清冽,夏天的时候爱出汗——刘巍据此想象小张长得胖,那时她就是一大块生了锈的金属。他想小张应该戴着一幅圆形的金属边眼镜。小张爱笑,一笑就露出一排牙箍。

听了他对自己的描述,小张惊讶道:“刘师傅!你太神了!比狗还厉害!”

刘巍笑了,他感到一阵凉风敲打牙齿,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

小张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转移话题,却问出更不恰当的话:“刘师父,你是一出生的就看不见吗?”

刘巍说:“不是,是从我十三四岁的时开始的。“

小张说:“那是种什么感觉?”

刘巍说:“我发现每天的清晨变得像黄昏,所有的事物都像在夕阳底下一样模糊,带着阴影。黄昏变得越来越迟,越来越黑,最后,我就看不见了。”

小张笑道:“就像加了一层滤镜呗。”

刘巍不知道到什么是滤镜,但是他听小张的语气竟然有些神往。

作为一个按摩院的前台来说,小张未免太天真和浪漫了。

冬天结束了,风寒冷的苦味和冻大白菜的清甜混杂的香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春风慵懒而粘稠的味道,连小区里的狗都不跑了,懒懒地趴在按摩院的门口。刘巍闻得到它舌头上的粗糙而潮湿,像青苔。

墙壁的颜色随着刘巍的心情和嗅觉不同而变化,现在,他想象四周是一片白色,粗喇喇的白色墙壁,硬板板的白色床单和胶合板上的白漆,挂在墙上的钟是白色的,钟声是白色的,沉默也是白色的。房间里唯一的颜色是小张的指甲,一股油性溶剂、樟脑、甲醛的味道飘来,大红色的味道。她在涂指甲油。

小张感觉到刘巍没有视力的注视,有点不好意思地打破了沉默:“今天没有人啊?”

刘巍热得把白大褂脱了,随口问:“孔太太今天也没来?”他记得她每周这个时候都会来按摩。

小张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孔太太的老公抛弃她,和别人跑了!”

刘巍记得那个女人,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中年女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像干净的软木塞。那个中年女人的身体也像缺乏弹力的软木,她在刘巍的手下舒服而悲苦地轻声呻吟,他想象那是一个高鼻大眼、身材高大的女人。却总是怯懦而悲苦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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