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自画像(3)

酒店房间很大,正对着台北最美的天际线,云与青黛色的山之间是一道黄昏的余晖,高耸的老旧建筑像是山谷雾气中的海市蜃楼。

姜夕没有花太多时间看风景。她迅速冲了个澡,把带来的衣服挂在衣橱里。一溜从黑到白之间渐变的色谱:黑、深灰、珍珠灰、象牙白、奶白、甜白、白。乔意很不满她的穿衣风格,他比她大十八岁,刚好大出一个青春来,却在姜夕身上享受不到年龄差距所带来的感官新奇和刺激,简直上当受骗。

套了一件没有轮廓的黑裙子,姜夕赶紧下楼。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一到大堂就看到一个红色头发的女孩微笑着迎上来。

红发女孩是画廊的工作人员,来接姜夕去布展。女孩很娇小,穿球鞋比姜夕矮一个头,穿着一件松垮的白色背心和破洞牛仔裤。她的动作和表情虽然稚气夸张,却有掩盖不住的精明锋芒,她连连惊呼姜夕本人比照片更美。

两人握手,姜夕看着女孩儿指甲上印着小恶魔的图案,十分有趣。女孩儿则打量着姜夕拳头中指上的六爪镶嵌钻戒,姜夕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戒指,把大得显眼的钻石藏到了手掌内。

“乔先生没有一起过来?”女孩帮姜夕拉开酒店的大门,随口问道。

姜夕和乔意订婚的事虽不是秘密,可也没多少人知道。姜夕有种被人窥探和研究的不适,把门拉住,冷冷地说:“我自己来。”

女孩立刻感觉到了,笑容僵在那里。

姜夕意识到自己近来对年轻人越来越多不满,理直气壮的苛责,尤其是对漂亮聪明又野心的女孩,这恐怕是衰老之后才会启动的自我防御机制。她软了口气,笑着问道:“刚毕业吗?”

女孩说自己还没毕业,现在是实习期。

姜夕笑道:“我第一份工作是在杂志社,没钱租房,住在办公室的储物间里,门都锁不上。我还记得那时候有些男同事,四十多岁,每天早早地到办公室,打开我房间的门,大口吸一口气,说:‘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没有比同情更能迅速拉近距离的情感,红发的女孩听得又惊又气:“那你没告他们性骚扰?”

姜夕笑了,说:“我们那时候怎么敢对长辈拍桌子?”

国营的杂志社,大部分的员工都是工作十年以上的老雇员,因此杂志社维持着一种如今稀缺的大家庭感:温暖但是藏污纳垢,每个人都坦然地暴露着自己懒惰丑陋的一面,家丑不可外扬,面对龃龉,默契地捂住彼此的眼睛。

红发的女孩突然想起什么,从大包里找出一个资料夹,翻开是一张影印的老照片,那是杂志社创刊十周年时的员工合影,大家坐在台阶上,笑容灿烂。

“是这时候吗?”女孩问。

“这你都能找出来!”姜夕很惊讶,在照片里看到自己,众星拱月地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穿绿色的一字领背心和高腰牛仔裤,无可批评的鹅蛋脸,歪着头,不笑,可是眼神有媚态。不分对象的妩媚就是谄媚。

“那时候的我,比较软弱。”姜夕不好意思地轻声说。

在去画廊的车上,红发女生坐在前座,说自己第一次看到姜夕的画是在大陆的一间画廊,当时非常惊艳。“真的很巧诶,没想到我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你的画展。”女孩很兴奋。

听他人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姜夕有点恍惚感。她想到了自己几年前在美国,遇见一个德高望重、白发苍苍的科学家和他年轻的女秘书,科学家已经老得记忆力衰退,在涉及具体年份的时候总是会卡住,女秘书俯在他的耳边提醒:“1971年的时候,您刚到密歇根大学……”仿佛他已入土,而她是他的一座博物馆。

姜夕身上一阵恶寒。

她开始后悔,觉得答应做个人回顾展——也是第一次个人回顾展,是个错误。

她的生命已经到了中年。按理说,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对于智慧、财富、声名。她应该前所未有地踏实和实在。可如今,人生的路上走了一半,她回首望,却只看到断壁残垣,如见鬼一样心惊肉跳。前所未有的轻和空虚。空调吹出的凉风如海潮,随时会把她卷走。

她感到自己正在不断下沉,陷入座椅里,陷入地板里,陷入柏油马路中,陷到最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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