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凤厅,经过装饰着拉里克玻璃灯罩的走廊,阿四去看了看和平厅。和平厅在歇业前的最后一周就已停止预订。虽然红色的丝绒幕纬都还像原来一样挂着,拼花地板也像从前一样油亮油亮的,但不知为什么,大厅的回声听上去那么空旷和辽远。当年贝拉·维斯塔舞会时,一百六十位客人的晚宴,也是沙朗牛排和洋葱汤。父亲当年已经退休了,又被请回来帮忙。阿四也被借到楼上餐厅帮忙,她负责倒酒。看到服务生们托着父亲做的牛排,笔挺地鱼贯而来,她觉得真是骄傲。
阿四听到大门敞开的大厨房里有说话声。
一个愤懑不平的声音说,“前天厨房里的人都走光了。一句话也没有,连再见都没有。就来了个人,宣布说:明天你们不用来了。就这样,心寒哇?”
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心寒啥?这就是和平饭店。你以为还会如何?想当年,他们从外国人手里抢过来的时候,不也是将人家赶出门去算数。所以后来开博物馆,什么也找不到。真正活该。”
这些天来,饭店里的各个部门都在陆续关张,四处都可听到这种牢骚,国有企业本来就牢骚多,遇到这种时候,当然就更多。阿四想,也许等今天营业结束后,也有个人过来吧台对自己讲同样的话。也许今夜阿旺也会狠狠骂上一回。要将阿旺逼急了,他那张嘴也会像粪坑一样脏话四溅,花样百出。只有那时,他早年的经历才会像复写纸上的痕迹一样显现出来。
阿四发现自己心中没有什么抱怨,遗憾却是有的。她遗憾自己终于不能与父亲比,和平饭店的酒单上,竟没有一款鸡尾酒是自己创造的。
阿四眼帘往上一撩,她明亮的眼睛好像颜色幽深的水底浮起的鱼脊,闪烁着明亮的天光。眼睛热乎乎地亮了起来,将整张圆大的脸庞照亮。她喜气洋洋地招呼走上前来的夏先生与爱丽丝,一边伸出白胖厚实的手掌来,翘起雪白的小指,用食指与中指将吧台上细细地一抹,发牌似的排出两张杯垫,端端正正放在老人们的面前;再拿出两只玻璃杯,给他们尝酒用。这是老客人的待遇,偶尔来喝杯鸡尾酒的客人,只能靠运气,才能喝上对口味的酒。
“这趟夏先生回来得巧不过,再晚一歇,我们这里大概就停止营业了。”阿四说着,返身去拿苏格兰威士忌出来,老先生最喜欢这苏格兰威士忌里的泥炭熏烤过的味道。她将酒瓶转到有商标的一面,给他过目。
“这次夏先生就不要自己开瓶了吧,喝不光浪费的。”阿四顿了顿,轻声说。她转脸又对灯影里的爱丽丝说,“我们要停业了,所以平日里藏着不舍得用的桂花陈酒,现在倒都放开用了,你也是运气好。”爱丽丝窄小白皙的脸好像一只气球般地,在暗影里浮动着,笑意飘拂。她喜欢喝甜的,喜欢用大红的唇膏。这些年来她好像是住在保鲜膜里,一点不变。
“这次算是特意回来的,只怕你们已经歇了。”夏先生说。
“那么,照牌头,先来一杯和平饭店,一杯上海?”阿四笑问。
“嗳。”夏先生答。
看见阿四,心里最豁亮。爱丽丝笑眯眯地望着阿四说,阿四越长越福相了。
“老了呀。胖出来了。”阿四笑着用手背磨了磨腮边,说。
“从前我外婆看媳妇,指定要下巴厚嘟嘟的人,福答答的。其实就是阿四这种面相呀。”爱丽丝说。她外婆家的祖上是清末上海滩上有名的大买办,但此后的世世代代,都是吃喝玩乐的专家,一直玩到山穷水尽。夏先生与她相识在一个同学的家庭舞会上,夏先生家里有祖传下来的金店,由家族里的大人管着,家世富而不贵,好在年轻人就是聚在一起玩玩而已,其他都不用太计较。说起来,那时他们都还是高中生,只晓得听爵士乐,跳水兵舞。后来解放了,夏先生的父母害怕,便宜出让了股份,阖家搬去香港。爱丽丝留在上海。直到八十年代,夏先生才敢回上海来探亲。爱丽丝的丈夫早已在1957年自杀了,他们这才又来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