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勺子(11)

艾格乃尔德·沙逊将他的头靠在沙发高背上,搁在膝盖上的茶碗里,锡兰红茶有着一种漂亮的金红色。孟建新想起妻子说过的事。四年前,住在大修前的饭店里,她最是不肯自己回房间去,因为怕电梯间的皮沙发。她总觉得,高背后面端坐着一个从时空巨轮里滑落出来的外国人,穿了一套白色礼服,满头满面的血。那时他们躺在天花板高高的套房里,大床好像大海中的一条船。他们没睡着前,翻出各种陈年旧事来讲。因为知道有人爱你,探究你,你就势翻检自己的经历,仿佛也更爱自己了。孟建新知道每个人对旧时代的感应都不一样,能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妻子有慧根,比不少学历史出身的俗人,对历史要敏感得多。至于他自己,当然更是天生应该研究历史的。孟建新想,要是妻子这次一起来喝下午茶的话,不知她是否能看到艾格乃尔德·沙逊脸上的血污。他正穿着她想象过的白色茶礼服,后来他也正死于满脸血污。

艾格乃尔德·沙逊死在1933年。他的墓在伦敦。他见到沙逊家很多人的照片,甚至还有大卫·沙逊在孟买的大理石雕像的照片。要是没注明那是大卫·沙逊,他还以为是圣经故事里的摩西。但独独未看到艾格乃尔德·沙逊。斯坦利·杰克逊曾在书中形容他是个戴眼镜的,神经质的伊顿男孩。

“我看见过所有的沙逊,一个接一个,包括那些已经钉在棺材里的。”与维克多·沙逊和艾格乃尔德·沙逊的堂姐赛贝尔结婚的罗克,在给自己家人的信里,这样表达了他加入那个古老家族时的感受。此刻,这句话浮上了孟建新的心头。

沙逊家族支系庞大,那时孟建新帮助导师整理沙逊家族在上海经济活动的资料,主要是为租界经济史研究之用。可以说,他在很年轻的时候,也看见了差不多所有的沙逊,那时他们大多数人都已经钉在棺材里了。他看到的只是他们的名字。

如今沙逊们的故事由于年代久远,更像是传奇。

旁边桌子上正在送茶,服务生从褐色茶点车上一一取下杯盏和高茶的架子,桌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孟建新目不转睛地看着艾格乃尔德·沙逊。邻座发出的那些羽毛般轻柔的叮当声在咖啡座几乎凝固的空气中飘荡坠落,令孟建新感到梦境般奇异的清醒与奇异的乏力。他听到艾格乃尔德·沙逊也“叮”地一声,将茶碗放进碟子中,他看到他的手掌上有纤长的骨节突起,那是一双已经在上海和伦敦装饰着各种精美古董、挂毯与油画的大宅子里活得不耐烦了的手。他们以为自己的一生是一场漫长的晚会,自己需要做的,就是一直保持新鲜有趣。但孟建新总是在那纤细风雅的身影中找到某种神秘和黑暗的,与鸦片和飞剪帆船的连接。

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果然,又闻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香甜,缓缓地从对方的手上,衣袖里以及身上的古龙香水味道里散发出来,那种独一无二的香气,那种令他不能呼吸的香气——那是鸦片烟的气味。孟建新禁不住咳了一声,喉咙毛拉拉的,好像气管突然痉挛了,不能好好呼吸,他又咳了下,已沉甸甸地滑入喉咙里的那些鸦片气味,像一块果冻似的被咳了出来,他感到胸中一松,呼吸恢复了。可孟建新的两眼已被一层呛出来的薄泪遮住,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他心中微微惊骇地一再环视四周,从大堂玻璃八角亭上匀称地洒下来的金色光亮稳稳地铺在大理石地面上,人声与杯碟交错的清脆响声如微风般在富丽堂皇的天花板上徜徉,好像九十年代从外滩的汇丰银行旧楼墙壁里恢复了尘封多年的壁画一样,和平饭店大修时,恢复了五十年代被切割成三段的丰字型大堂,和平饭店为此焕然一新。可是,这鸦片的气味,仍旧挥之不去。“它果然还在。甚至,沙逊家当年在上海停留过几年的一个小角色,艾格乃尔德·沙逊也回来了。”孟建新朦朦胧胧地看着他的白色领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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