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辛词说》 稼轩词说·满江红

稼轩居士花下与郑使君惜别醉赋。侍者飞卿奉命书

莫折荼蘼,且留取、一分春色。还记得、青梅如豆,共伊同摘。少日对花浑醉梦,而今醒眼看风月。

恨牡丹、笑我倚东风,头如雪。

榆荚阵,菖蒲叶。时节换,繁华歇。算怎禁风雨,怎禁鹈鸡。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也不因、春去有闲愁,因离别。

花下伤离,醉中得句,侍儿代书,此是何等情致。待到一口气将九十许字读罢,有多少人嫌他忒煞质直。杜少陵诗日:“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杨诚斋涛却说:“霜干皴枝臂来大,只著寒花三两个。”若只许他蜀中黄四娘家千朵万朵,不许他绍兴府学门前寒花霜干得么?换头自“榆荚阵”直至“怎禁鹈鹅”,虽非金声玉振,要是斩钉截铁,一步一个脚印,正是辛老子寻常茶饭,随缘生活。及至“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多少人赞他前用《离骚》,后用《论语》,真乃运斤成风手段。苦水却不如是说。若谓冉冉出屈子,栖栖出圣经,所以好,试句花共柳、蜂和蝶,又有何出处?上面恁么冠冕堂皇,底下恁么质俚草率,岂非上身纱帽圆领,脚下却著得一双草鞋?须看他“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怎的般风姿?“是柄栖者蜂和蝶”是怎的般情绪?要在者里,体会出一个韵宁来,方晓得稼轩何以不求与古人异,而自与古人不同;何以虽与古人不同,却仍然与古人神合。隔岸观火之徒动是说“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苦水却笑他如何不说,虽非本色,要极天下之工乎?且夫所谓本色者何也?山定是青,水定是绿,天定是高,地定是卑,若是之谓本色欤?大家如此说,我不如此说,便非本色。苟非真切体会,纵如此说了,又何异瞎子所云之“诸公所笑,定然不差”?假如真切体会了,便不如此说,亦何尝不是本色?且稼轩如此写,岂非正是稼轩本色乎?若谓只是太粗生,则何不思:无性情之谓粗,没道理之谓粗,稼轩此词,至情至理,粗在甚么处?你道涂粉抹脂,便是细么?揭起那一层涂抹,十足一个黄脸婆子,面疱雀斑,青痣黑疤,累积重叠,细在甚么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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