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湾》 第四章(5)

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那个冬春太漫长,那个冬春发生的故事也太多太多,老人们给孩子讲了一辈子都没有讲完。

盼得眼睛发绿,瘦得跟鬼一个样,地里的麦总算黄了,一天跑去地里看几回,终于笑吟吟开始磨镰了。

一吃新麦,又撑死了几个年轻人。

聚财家天天叫上季瓷去地里拾麦穗。季瓷说:“都叫咱拾光了,苞谷都点上了,还去拾?”

“去吧去吧,”她说,“拾一个是一个,受的饥你忘了?”于是季瓷跟着她去。

聚财家拾着拾着就停下来,直起身子向西边看去。

“绳就是从这条路上往西走了。”她说。

“嗯,我知。”季瓷说。

“你看,一个主儿引了个小闺女,从西边过来了。”她说。

“嗯,看见了。”季瓷说。

“你看你看,那小闺女多像绳,你快看呀。”

季瓷看过去,见那个男人领着小闺女走远了,回头看,聚财家两眼噙泪。

饥饿的村庄慢慢缓过劲来,孩子们有劲跑着玩了,空了的猪圈、牲口棚里重又热闹起来。第二年春天,人们又买了鸡娃,看着它们一天天叽叽喳喳叫着,盼着它们快点长大,好给鸡蛋罐里装上鸡蛋。

季瓷家的鸡蛋罐刚盖住底,招财嫂病了,村里人说,她得了脏病,在家躺着,只是等死。季瓷拿了三个鸡蛋,挖了一碗白面,在夜里来到她家。破门扇严严地关着,她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是招财那十二岁的小闺女,她的身体从饥饿和蒙昧中醒来,像小树苗一样,胸脯在两层小布衫下鼓出核桃大的两个小包。

走到堂屋门口就遇到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屋里点着很小的灯,昏暗中,她看到招财嫂的脸庞和双眼闪闪发光。

“别过来。”她面色绯红,头无力地抬了抬。季瓷走过去坐在床边,拉住她的手,滚烫滚烫的。“你还给我拿的啥呀,别糟蹋你那东西了。内烂病,糟践我一年多了,叫我快点死吧。”脸也是滚烫,顺着脖子往下摸,已如火炭一般。季瓷知道,人烧成这样就没救了,可她还是问骨堆在门口的招财,请医生来看了没有,招财说,请了,医生一问情况说他看不了,不来。

“快了,快点叫我死了吧,一死也就没有赖名声了,一死就有人给俺闺女来说媒了,她没得饿死,也没叫人把她领走,多好,我卖×养活住了俺闺女……”她说说,咳咳,招财起身给她喂了一口茶,重又骨堆到地上,心疼地说:“别说话了,挤住眼歇歇吧。”他对季瓷说:“直头头儿说了一天一夜,不睡,净睁着眼说胡话。”

腐烂的气息布满暮春的夜晚,她的身体正在从下面开始溃烂,她的脸庞像火焰在燃烧,她不停地说呀说呀,招财不停地给她喂糖茶。

停不下来,一直说话。

体温越来越高。

筛糠般地颤抖,家里两床破被子都盖上,还是冷。

火焰将她的脸烧成了艳丽的桃花。

第二天天不明,招财家死了。她床上那张浸透了脓血的破席卷了她二十九岁的身体。招财请不起响器,娘家人也不愿意来。章守信领着几个壮劳力在村后的坟地里挖了南北坑,把她放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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