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瓷头上顶着报丧人送来的白布,一路哭着随报丧人回到娘家,只听家里哭声一片:天塌了呀地陷了呀,亲人呀亲不溜溜我的孩儿呀,你咋就狠心走了呀,你咋就不知这一家老的小的咋过呀,你咋就不知你那还没见面的孩儿还在他娘肚里呀……婶子大娘们边数摆边哭。看都不用看,凡是这样哭诉的,都不是连心的人,真正的亲人,她爹娘和嫂子断没有心劲这样花样翻新地哭。
季瓷和铁路东赶来的姐姐季玉从见面就说好,咱俩不得哭。她到后院,进得房来,拨开众人,跪在季刘氏床前,“梆梆梆”磕三个响头:“嫂呀嫂,我替咱爹咱娘给你磕头了,你一定得挺住,要保重好身子,给咱季家把孩儿生下来,咱季家祖祖辈辈记住你的恩德。”她这一跪一说,大闺女季玉也跪下了,惊得季刘氏从床上扑下来叫着姐呀姐呀去拉季玉,季家门里这一辈的闺女媳妇一看这阵势也都跪在季刘氏床前。
埋了季金,回到河西章的季瓷心里像刀剜的一般。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死了,肚子里留下的不知是男是女。天哪,要是没有个孩儿,那不成绝户头了。
提心吊胆过了几个月,眼看着季刘氏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所有人都更加不安起来,天哪,这还不胜永远不生,就在肚子里,还叫人有个盼头,生下来要是个不带把的……季瓷叫章守信天天卖了蒸馍后去打听。章守信说:“我恁大个汉子,天天去人家家里,进门就问,躺那了没呀,躺那了没呀,拾了个啥呀,多难为呀。再说你也是有身子的人,还不管不顾地干活、操心。”
“咱这不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咱想生一群都有哩。”季瓷从现在学会了给他说软话。
那一天,章守信担着馍笼急急地进了门,说,接生婆都请到家里来了。季瓷拿起个外面罩的小布衫就出了门,跑到村口时,布衫最后一个扣子才扣好。她抄小路直向东南去。爬上娘家院门前那缓坡时,听到院子里婴儿的哭声,她脚下一崴,一下趴在门外的坡上,大肚子顶在地上,两头离了地。她边往起爬边往大门里喊着:“拾了个啥呀?拾了个啥呀?”院子里跑出一个本家的半大闺女:“拾了个孩儿!拾了个孩儿!”那闺女欢快地跑过来要搀她起来,她把那闺女一拉也坐在地上:“你说是孩儿?你看见了没?看清了没?”“看清了,看清了,他那小马儿了,就这么小一点。”那小闺女用小拇指比着,喜得龇了牙。季瓷一手搂着那闺女,一手拍着身边的地,坐在缓坡上哭哭笑笑:“一点也好,哪怕是个苞谷豆也中。”
季家人四处烧香还愿,感谢老天爷给他家留下了一条根。满月吃面条办得更是红火。吃完满月酒回来,季瓷对章守信说,我这心里,猫儿舔着,扇儿扇着舒坦,现在,就等咱的这个了。
刚舒坦了不到十天,半夜里有人擂鼓般打门:“二闺女,二闺女,出大事了。”
她开了东屋门,小季湾的一个男人顾不得礼仪就闯了进来:“恁嫂子从娘家回来的路上,叫土匪把孩儿抢了去。”
“天爷呀,她不是有人赶了牛车送哩吗?”她急忙之中胳膊咋都找不到衣裳袖子。
“是有人送,可人家是操了心的,几个人,专门就在路上等着哩,从怀里夺过就跑。”
季瓷跟着那主儿,磕磕绊绊回到小季湾。家里滚水锅一般。几位门里的叔叔大爷在堂屋里捧住头,派出去打听信儿的人还没有回来。后院西屋里,几个媳妇陪着季刘氏,床上直挺挺躺着的季刘氏憨了一般。
煎熬到后半夜,探信儿的人回来,说打听出来了,还是上年的那一伙,叫带话回来,他们不伤小孩,就是要钱,二百块大洋,一个不能少。季先生说,明清早凑凑,先送去一百块,给人家好好说说,千万别伤孩子,另一百块,给几天时间,卖了地一时三刻送去。大家这才松一口气,季先生大哥说:“好了好了,不怕了,这种事常有,他们不会伤小孩的。”
几天后,卖了十来亩地,又将一百块银元交于中间人。晚上喝汤的时候,小孩好好地被抱回来,在小被窝里睡得甜甜的。
打那以后,季刘氏再不敢回娘家了,两三年内,大人孩子就没有出过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