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木林大娘在家吧?”院子里有女人喊。章守信的娘出来一看,说:“哎哟,节高他娘,喝罢汤了?”亲亲热热地迎进灶火,让坐在锅台前的小墩儿上。章守信一看这是章望富叫他家的来赔不是了,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去东屋拿麸子给牲口拌料去了。这厢里章望富家坐在灶前给章守信他娘和季瓷秧秧秧地赔着不是,来来回回就是说,不知哪个烂了舌根的暗地里瞎说叫小孩们听了去,小孩们知啥呀,他们那真是吃屎不知香臭。那季大姐是谁呀,是先生家的闺女,谁不知她给咱姓章的生孩哩,那是在床上打挺拨浪地生哩,往后谁再说啥,叫我听见了先不依他。她说了半晌子,章守信他娘说:“中啦,中啦,一会儿我再说说守信,他明清早可不得去集上闹,这叫外庄人听了去,多不照号呀。”
章望富家从灶火出来,见章守信在牲口棚里,她提高嗓门说:“守信,今儿的事就算过去了啊,可别再提借锣的事啦,你望富哥可是专门叫我来给你赔不是哩。”章守信仍然给她个背影,还是那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可这一声听着比她刚进门时温存多了,望富家冲着他的背影耸耸鼻子,吐了吐舌尖,拧着小脚轻快地走出院子。
绝然不是带肚儿的章柿从那以后明显地感到,小孩子们不敢再欺负他了,他有了短暂的幸福。可是,过了两天,他又有了心事:他想吃个鸡蛋。
这可是个奢望,你不是女人可坐月子,你不走亲戚,你也没生病,你怎么就能吃个鸡蛋呢?这事想来想去,他还是给奶奶说了。
“那,我也想吃哩,咋弄啊?”奶奶问他。他知道,这就是拒绝了。人常说,吃点啥总比招个没趣强,可他没吃上也还是招了个没趣,他把头慢慢低下去。奶奶说:“那鸡蛋可不是叫人吃哩,它用来换盐换洋油换洋火支应门事哩。”他的头更低了。奶奶看了看他,心里怪不是味,问他:“你老想吃一个?”他点点头:“嗯,老想吃。”
“那好吧,这些鸡蛋都不大,等到哪天鸡孵个大的,再给你吃,中吧?”
“中中中。”他高兴地答应了。总算是有了希望。
听到母鸡“咯咯哒”地叫唤,他就跑过去,几乎还没等母鸡起身离开,他的小手就抓住了那只鸡蛋,热乎乎地拿到奶奶跟前:“奶奶,奶奶,你看这个大不大?”奶奶摇摇头:“这个不大。”他失望地进到奶奶的东里边,把那只还热着的鸡蛋放进罐里,里面有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鸡蛋,真馋人。他就想,这些鸡蛋最后都到哪儿去了?进到了谁的嘴里?这世上,谁的嘴那般主贵配吃上鸡蛋呢?
一天一天,奶奶都说,这个还不大。过了太多天,奶奶说不过去了,又说:“煮的鸡蛋不好吃,要吃就吃个煎的,煎鸡蛋,那才叫好吃哩。”
“那就快给我煎吧。”
“咱家没油啊。”奶奶说。这一下,又把他眼看到嘴边的梦想推得十八丈远。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他等得绝望了,不再惦记这个事,鸡子再“咯咯哒”地叫,他也不管了。
有一天他从外面玩回来,一进院子,就见奶奶在堂屋门口向他招手。他跑过去。奶奶说:“唉,我想通了,给你煎个鸡蛋吃吧。”他高兴得一蹦多高:“好啊好啊,咱家有油了?”
“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我今儿保准叫你吃个煎鸡蛋。”奶奶走到屋里,双手捧开箱子上的佛像,掀开箱盖,找出一个指头肚般的牛油小蜡,上面裹了一层垢。奶奶用手揉搓着,拿个鸡蛋向灶火走:“来,我给你点着火,你烧锅,豁出去不过了,今儿就叫俺孙子吃个鸡蛋,我看天能不能塌下来。”他欢天喜地坐在锅台前,扔进去一把麦秸,那火苗“呼”地起来,像是一个欢呼。锅热了,奶奶将蜡头在锅底蹭了几下,将那只鸡蛋打在碗里,用筷子“当当当”地搅着:“不是不叫你吃,害怕你吃惯了,见天想吃可咋办呀?你那个大爷爷,就是从小好吃嘴,光想吃好的,把咱家都差点毁了。”
金黄色的煎鸡蛋在碗里,他用小手捧着,拿筷子送进嘴里一块,美味极了。奶奶疼爱地看着他吃,他夹一块,送到奶奶嘴边。
“我不好吃鸡蛋。”奶奶那带着皱皱的老婆嘴嘬了嘬,把头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