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湾》 第一章(8)

季瓷正在堂屋边做活边教导于枝兰:“见天早起给公婆倒尿罐,夜里把尿罐送床前,公婆不睡你不能眠;吃饭先给公婆盛,公婆男人不端碗,你就不能吃;就是你有再烦心的事,对着公婆的脸,要喜喜欢欢,万不可给老人使脸子;谦让小姑,好吃的先紧她吃,好穿的先紧她穿,凡事莫与小姑争;粗豆腐,细凉粉,说来说去人家是亲娘儿们,不可在婆婆小姑间说闲话;见天天不明你要起床,打扫当院,招呼用人,别想着人家来给你卖力哩就狠使人家,谁家都有爹娘疼,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到人家家里出憨力;凡事与人拿真心处,是个人只要你对他好他就知;左右四邻,叔父伯父,婶子大娘,大小妯娌,先称呼,再说话,礼多人不怪;走到街里,闲事莫管莫打听,是非捂住耳根不要听;无事不串门子,有事到人家家里,要么门外说话,要么进屋坐下,万不可一脚门里一脚外;人心实,火心虚,吃亏把人吃不死,憨点好,万不可啥事显得自己能,人,太精太能就成憨子了;日子舒坦你莫夸,孬了说说不顶啥,有苦自己搁心里,永远记住,自己不哭,眼里没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前说话留三分,不该说的话,一辈子沤烂在心里;日子,比那树叶还稠,踏下心来一天天过……唉,我这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当年,俺娘给我说的才多哩。”

“出了门这么作难,还不胜一辈子在家哩。”于枝兰说。

“你那是憨子说的话,谁家闺女不出门?出门到了人家家里,自然不胜在自家,可都得走这一步,生儿育女,过成自己一窝人家。说一百二十圈,凡事宁可自己多受屈,不要与人争执,不可得罪人,赢官司嫑打,夜食少吃;只吃过天饭,不说过天话。唉,女儿难,女儿难,咱托生成女儿就是罪过,一天天湍吧,熬吧,一辈子一辈子地修吧,修成个仙家就好了,啥烦心事就没有了。”

两人正掏心挖肺地说着,就听院子里“咚咚咚”的脚步声擂鼓般来了。“兰她嫂!”宽婶子招呼着,先跨门槛进来了。季瓷赶忙收拾手里的活,姑嫂二人站起来,宽婶子小声与季瓷耳语几句,对着门外说:“你进来吧。”

只见进来的人,半截铁塔般,穿一身半新的衣裳,天还不热,他却走得一头汗,刚刚在门外用袖子擦了,这会儿头上还冒着缕缕热气。酱红色的脸,浓眉毛,双眼皮,因精血旺盛而黑亮的目光被困锁在高高的眉骨下。向着季瓷,他双手抱拳,深深弯下腰,鞠了一躬。季瓷让座,他不肯坐八仙桌边,只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长条凳上,让宽婶子和季瓷分坐八仙桌两边。阳光从门外进来,正打在他身上,他坐在那里,像戏里的关公。于枝兰早已躲进里边不再露面。宽婶子介绍了两人后,问季瓷:“恁家鸡蛋罐哩?叫我去给客烧个鸡蛋茶。”

“里边桌子上,叫兰给你拿。”季瓷说。

颍多湾人把烧滚的水叫作茶。其实没有几个人见过茶叶,滚水里放糖叫“糖茶”,打荷包蛋叫“鸡蛋茶”,穷得锅里搅不起面糊就喝红薯茶,假如谁家日子过排场了过烧包了有来自南边的茶叶可放,那就叫“茶叶茶”。

仅一眼,章守信就对季瓷满意透了。眼前的小寡妇,苍白着脸色,娇小而尊严,穿戴整洁的一身孝衣让她更加楚楚动人。他从来就没有敢想过会有这样的人儿跟他过日子。像他这样的,也只能等着收拾谁家撂下的寡妇,或许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全乎的人,或半憨,或全憨,或残疾,只要是个女人,只要能生小孩,哪怕生下来的,也是个憨子。

太阳光轻轻地跳一下,在他身上挪了一个地方,他只有半个脸在阳光里。二人越发局促。男方洪亮地咳嗽一声,又陷入沉默之中。

季瓷先开了口:“有劳章大哥专门来了,俺家接二连三出事,宽婶子也都说给你了吧,叫你笑话了。”

“唉,一家只知一家,和尚不知道人家,都不容易。”

“那,我先问问章大哥,都说我命赖,身上带的有霉气,你,就不怕?”

“俺家已经霉运到极处了,还能坏成啥样呢。老话说‘否极泰来’,我想,也许是个转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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