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你母亲让我出门买盐巴。在街边,一个男子跟我说,他注意我很久了,让我跟他走,他会给我很多钱。我看看站在离我不远处的顾北,她对我点点头。我就跟他走了,再没回去。他叫方染谷,与你同姓。人在绝境之时,总想抓住点什么,希望被救赎。我不知道我当时是否真的还有渴望和欲念,想来是有的,不然我便不会惊慌。《圣经》上说,人怕高处,路上有惊慌。逆境相逢,而我有的也只是一副躯体罢了,灵魂早就缺失。走便走,毫无惧怕。我大抵是给自己找到一个这样的借口离去的。嘉庆写道。
甚至没有说再见。嘉庆从未说起过离开,但她已远离了那座南方的小城,到了北方——她喜欢的、寒冷的北方。她不再需要我,我也无法接近她。过往的琐事,自她走后,一点一点挨着阳光,缠住我的手脚。我想起她说,要我爱她,不离开。好像浮尘,总是不够久,便飘飘散散地去了。那些日子,我时常牵念,却也寻不见她。一些焦虑的情绪与贪相聚伤离别的心思搅和在一起,便像在心里揉搓着一团废旧纸张,发出细碎又酸痛的声音。母亲说,嘉庆是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对于她的离去,我有很多疑问,但最终什么都没问。只是在心里挖了一个极深的洞,沿着洞口走下去,走下去。洞里潮湿、阴霾、无光,将一切心事封存。仅是走路,用力地。一条直线又一个转弯,时间就一点点地过去了。时间是个正大光明的骗子,让人以为,以后的每一天,都会与之前的大相径庭。即便在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的夜晚,天空,也依然有微露的光——没有什么是不能忘记的。于是,渐渐开怀起来。只是越平静,心里就越惦念。
我后来知道嘉庆的事情,是在她不能讲话之后,大段大段写在纸上告诉我的。看着那些字,我睁大双眼,动也动不了。悲伤袭来,华丽、盛大,就一瞬间。嘉庆有一种能力,可以让她周遭的空气凝固、热力挥发,无尽的寒冷,自底而升,没有终点。
那年嘉庆走后,跟着方染谷到了北京,活在她渴望已久的寒冬里。起初她以为,方染谷会将她带去夜总会之类的地方坐台挣钱。但他并没有,只是给她很多钱,让她长长久久地待在家里。方染谷去工作的时候,嘉庆便在家里支起电磁炉,买好火锅调料与蔬菜、肉类,看热气扑在窗上,形成氤氲的水汽。手指一划,一滴泪便自玻璃上流下来,直直的,又迅速,不拖泥带水。她时常这样看着,忘记时间。直到他下班回来,她都不曾吃上一口那锅里的东西。一锅肉菜已经被煮得稀烂,汤却满满的。
你在做什么?他问。
看玻璃流泪。她答。
方染谷,嘉庆曾给我细细描述过这个人。当时带走嘉庆时30岁出头,个子一般,相貌平平,衣着也不出众。人很安静,却有惊人的爆发力,独自经营十几家企业仍有足够的时间陪在嘉庆身边。那次去南方的小城是去打理他刚接手的一家棉纺工厂的琐事。从他的住处到工厂,我家是必经之路。他时常看见嘉庆独自坐在门口,低着头,盯着脚上穿的我母亲的那双绣花旧拖鞋出神。间或抬起头无意间望向他,眼神涣散而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