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午后,那居室的窗户透光度增强,我跟石大妈对坐聊天,就觉得格外惬意。我们的话题,常常集中到一本书上。那是薄薄的一本书,1961年我曾拥有过,在否定一切“旧文化”的狂暴中,又失去了它,但到1981年,我不但重新拥有了它,而且,还买了一册那年新版的送给了石大妈。
我跟石大妈说起,1979年初,还没搬到我们住的这栋楼来的时候,曾见到一位法国来的汉学家,他给自己取的汉名叫于儒伯,交谈中,谈到了这本书,我说可惜现在自己没有了这本书,也买不到这本书,他就笑道,可以送我一本,不过,那可是法文的,如果我想利用书里的资料,提出来,他可以把相关片段从法文回译成中文,送给我。他当然是说着玩儿。试想,以下这些文字中译法后,再法译中,会发生怎样的变异:
自十三以至十七均谓之灯节……各色灯彩多以纱绢玻璃及明角等为之,并绘画古今故事,以资玩赏。市人之巧者,又复结冰为器,裁麦苗为人物,华而不侈,朴而不俗,殊可观也。花炮棚子制各色烟火,竞巧争奇,有盒子、花盆、焰火杆子、线穿牡丹、水浇莲、金盘落月、葡萄架、旗火、二踢脚、飞天十响、五鬼闹判儿、八角子、炮打襄阳城、闸炮、天地灯等名目。富室豪门,争相购买,银花火树,光彩照人,市马喧阗,笙歌聒耳,自白昼以迄二鼓,烟尘渐稀,而人影在地,明月当天,士女儿童,始相率喧笑而散。市卖食物,干鲜具备,而以元宵为大宗,亦所以点缀节景耳。又有卖金鱼者,以玻璃瓶盛之,转侧其影,大小俄忽,实为他处所无也。
这本书,就是《燕京岁时记》。作者是清末的富察敦崇。是一部文字简约而精美的,按季节嬗递记载北京民俗的随笔集。它于清光绪二十三年(1906年)付梓,很快被译成法文在法国出版,日本也翻译出版过。我读了这本书,就有一种憬悟,那就是,社会生活除了政治层面,还有与芸芸众生更加密切相关的,包括诸多琐屑俗世乐趣在内的生活层面,帝王将相,大政治家,职业革命家……有的对这些俗世生态嗤之以鼻,若觉妨碍他们的伟大事业,禁绝、扫荡起来是决不留余地的,但是,毕竟这世界上还是渺小、卑微的芸芸众生居多,他们那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顽强地寻求小乐趣的“劣根性”,却是万难斩尽杀绝,是一定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1966年夏天至1976年冬日的大风暴不可谓不猛烈,但到1981年我和石大妈对坐闲聊时,那十年里被批判、扫荡、禁毁、藏匿的一些文化与习俗,却又迅速地复苏、重生,舞台上又有传统剧目上演,电影院里以正面评价重映被批判过的影片,被打倒过的作家的作品结集为《重放的鲜花》一时洛阳纸贵,《燕京岁时记》这类的古旧“闲书”也重新出版,而我和石大妈聊起其中的内容,比如“五月下旬则甜瓜已熟,沿街吆卖。有旱金坠、青皮翠、羊角蜜、哈密稣、倭瓜瓤、老头儿乐各种”,也再没有“脱离政治低级趣味”的心理压力。石大妈能把以上六种甜瓜的形态及口味非常精准地给我细细道来。
石大妈,因为嫁给了石大爷,所以我管她叫石大妈,她自己姓傅,满族人,满族入关定鼎中原以后,逐渐汉化,比如富察氏,有的后来就将自己的姓氏简化为富或傅。石大妈的祖父,正是《燕京岁时记》的作者富察敦崇。尽管隶属正黄旗的富察氏传到敦崇时早已成为地道的北京人,但敦崇在书前还是这样署名:“长白富察敦崇礼臣氏编”。
我能跟石大妈结识,那是因为,在那个历史时段,我们出于同一个前提,在同一栋楼里分到了居室,那栋楼所在的地区,被定名为劲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