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南岸(3)

彭娘似乎比父母更宠我。她说我命硬,从小就懂得自卫,才几个月,她把我放在盆里洗澡,我站在盆里,一只手死死拽住她的衣角,不使自己跌倒,“唷吔,这个娃儿,好大气力哟!”多年以后,彭娘说起,还笑得合不拢口。又夸我天生谨慎,说是他们老家乡里,有个娃儿,养活四五岁了,有天口渴,跑到饭桌前,欠起脚,抓过茶壶就对嘴喝,没想到壶里是大人刚灌满的滚水,满壶滚水不容他躲避咕咚咕咚灌进了他食道胃肠里,好好的一个娃儿,竟然就活活烫死了!因此,到我家帮佣以后,对我哥哥姐姐,她从小不忘提醒:吃喝先要弄清冷热,尤其不能把住茶壶嘴就往嗓子眼里灌。但是我呢,彭娘说,怪了,从很小开始,她喂我水喂我饭,明明她已经尝过冷热,是正合适的,那勺子到了我嘴边,我总会本能地用舌尖轻轻地试着舔一下,在确认不烫以后,才肯让她将水将饭喂进我的嘴里;长到四五岁自己能倒茶壶里的水喝了,见到茶壶,总要先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触一下,再轻轻摸几下,确证不烫,这才倒在杯子里,小口小口地喝。“唷吔,这个娃儿,心鬼细哟!”彭娘所肯定的我生命的本能,也许确是我存活世上的先天优势。

但是彭娘对我的宠爱,有时达到溺爱的程度,由此引出母亲与她的争议。有一回,我家那几只鹅不断怪叫,彭娘走出灶房去看,我随在她身后,只见我家那篱门外,有个人抛进绳套,要套走在最前面的那只鹅,彭娘就冲过去,大声呵斥詈骂:“龟儿子!砍脑壳的!”篱门外的人只好收回绳套一溜烟跑掉了,我见状也冲到篱门边,朝外面大声骂:“龟儿子!砍脑壳的!”母亲听见人声,这才从屋里出来,站在桥上问怎么回事,彭娘且不报告有贼套鹅的事,而是极其兴奋地向母亲报告说:“好吔!刘幺会骂人了吔!”她那样眉开眼笑地赞我大声骂人,令母亲十分诧异。其实我那次骂人,完全是鹦鹉学舌,“龟儿子”还勉强能懂,何谓“砍脑壳的”,实在梦梦然,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是咒人遭遇杀头死刑的意思。母亲对我们子女,家教严格的一面里,禁止“撒村”即骂人是头一条,尤其不许说那些涉及性交的污言秽语,这种语言洁癖是否有些过分?依我后来的人生经验,是判定为过分的,使得我在少年、青年时期,因此被一些其实本质不错的同学疏离,我是那么样地不能口吐脏话,也使得我在自我宣泄时失却了一种偶可使用的利器。后来阿姐告诉我,母亲有次就跟彭娘说,莫教刘幺骂人,他学舌你的“村话”,你要制止他才是。彭娘完全不接受母亲的批评,她有她的道理:“村话村话,村里人说话,就那么直来直去,有啥子不好?我看你是离开村子当太太久了,一天洗几遍手,还不是喷嚏咳嗽的,哪里有我经得起打磨!我虽跟着你们也离开村子好久了,到底还在种菜养鹅,时不时说几句村话,心里岂不痛快许多!”母亲听了,也只是笑笑,不过彭娘自己该“撒村”的时候照旧泼辣地“撒村”,却不再怂恿我学舌“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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