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娃降世(4)

太阳鬼鬼祟祟探出脸来,一泓灰乌乌的死潭高挂西天,村里连只鸡的咕咕都没有,连条狗的汪汪都没有,连声鸟的叽喳都没有,一切生命体好像都消失了。丈母娘回来说道士放回来了,她亲见的。“崆峒山道士是抓得的吗?那是天上的星宿……”丈母娘的态度敬畏有加,好像道士是她的祖宗。

龙井村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在传播那个修行很高的崆峒山道士的话,说唐仁涛那娃儿是妖孽,让刨坑活埋,做点儿法事驱邪消灾。

满村登时人心惶惶,或担心唐仁涛夫妇要被妖孽吃去,或预测全村要有大灾。说来说去,这娃儿的降生甚至比千年老妖的忽然现身还可怕。

不吃奶就是妖孽,就该刨坑活埋?唐仁涛由丈母娘带路又去盘那道士。汪汪汪,还是那只黄狗,在道士家门前打着旋儿,唐仁涛从容地躬下身去,它瓮声瓮气退下几步,转着圈儿嗡嗡地闹。这个狗东西,昨儿腰部才着了他一石子还不长记性!嗡嗡汪汪,丈母娘青了脸。它的主人出来,它倏忽添了勇气,发狠地狺狺狂吠,一扑一扑地要上来,丈母娘躲在姑爷的背后,道士嘘嘘把它驱跑了。

道士见他印堂灰暗,认定是中了妖气,说是中妖气的人夜晚就要被妖怪吃去。唐仁涛只问如何化了孩子的妖气,道士说,唵耶哞,你那娃儿不是妖孽附身,而是妖孽所化,也就是说,他是妖孽,妖孽啊。对于妖孽,只有除之,万不可心慈手软。

唐仁涛不待听完,一把揪住那道袍加身的道士,重重一拳揍在他的下巴。丈母娘木鸡一样呆看着道士,她的眼珠子圆如桂圆,半晌,遽然甩臂追过去拖住姑爷。姑爷霍的一声甩开丈母娘。

“天神息怒!天神息怒!……”丈母娘双手合十,哆嗦着求天祈神。道士昏天黑地,抹一把血红,呼呼喷气,声不能出。你若还敢说什么除之,我就先除了你!唐仁涛罢了手。道士摇晃几下苏生些气力,滚回自家的房里闭门不出。

丈母娘那两片已然青灰的唇不规则地翕动,拽着他臂弯的手颤颤巍巍,她要姑爷跪地祈神赎罪。姑爷平了喘,也不言语,高大的身形一晃,挤她跌出去丈把远。

他踉踉跄跄着回来,几乎跌在门槛。他现在不敢出门,外面已经风言风语,有说他得了失心疯中了狐媚邪的,有说他已经显出蜉蝣的本相,活不过夜的。

回想那番胡言乱语,气又粗起来。俯身看他的儿,多可怜的小生命,多可怜的小额头,多可怜的小耳朵……怎么就是妖呢?左看看,这脸,这鼻子,这小嘴,这嫩茸茸的手,不像;右看看,多嫩的脸,多可爱的鼻子,还有这小嘴,这嫩生生的小小手,真不像啊。“谁说是妖?谁说是妖?”老婆瞅他那眼神不对,一把抱过娃儿拢在怀里抽泣起来。孩子没声没息。丈母娘叹了一口气,到厨房那边去了。

时间看着一点一点地过去,秦氏两眼泪晶晶,她一遍一遍地吻在孩子的小脸上,这是一个母亲对她的亲生儿做最后的告别。唐仁涛牵起那小小手,声音暗哑得像是窖藏了十年的满是蛛网和古尘的家什,他的脸扭曲着,看起来像个百岁老人。孩子纸白的脸上闪着晶莹的珠子,秦氏用手巾轻轻点着,像是点在汪着露珠的芭蕉叶上,她的左手一会儿一会儿地抹自己的脸,又一趟趟揩在裤腿上。

丈母娘口中念念有词:“黑无常,白无常,阎罗大王和钟馗,降妖除怪靠你们,狐狸黄狼跑不了……”锅里升腾着蒸气,她长瘦的脸叫灶膛的火映得黑红,手里捏着的一张纸落进滚沸的锅水里,那是人面狐身的剪纸。“黑无常,白无常……”边念边掏出柴火熄在柴灰里,自己坐到柴垛上。灶膛内的火炭一点一点地闪着,一点一点地熄了,厨房里黑咕隆咚,她感到身子飘忽忽的。隆咚咚,隆咚咚,耳鼓在轰鸣,隆咚咚,隆咚咚,狐妖死灭了。隆咚咚,隆咚咚,狐妖……咦,哪儿来的声音?隆咚咚,又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隆咚咚,哎呀呀,这不是死鬼亲家唐爱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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