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是怎样变成自然科学家的?我认为是由于惊奇。
另一个人是怎样变成诗人的?我认为,也是由于惊奇。
至于那些成为音乐家、成为画家乃至成为探险家的,都源于对万事万物的一点欣喜错愕,因而不能自已地想去亲炙探究的冲动。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差别的话,那就是科学家总是在惊奇之余想去揣一揣真相。文学艺术家却在惊奇之际只顾赞美、叹气、手舞足蹈起来——但是,其实,没有人禁止科学家一面研究一面赞叹,也没有人限制文学艺术家一面赞叹一面研究。
万物本身的可惊可奇是可爱的,而我,在生活的层层磨难之余仍能感知万物的可惊可奇也是可喜的——如今,在这里能将种种可惊可奇分享给别人更是可喜的。让我们一起来赞叹也一起来探究吧!
生命最初的故事
夜空里,繁星如一春花事,腾腾烈烈,开到盛时,让人担心它简直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去了结。
繁星能数吗?它们的生死簿能一一核查清楚吗?
且不去说繁星和夜空,如果我们虔诚地反身自视,便会发现另一度宇宙,数以亿计的小光点溯流而上,奋力在深沉黑阒的穹苍中泅泳。然后,众星寂灭,剩下那唯一的,唯一着陆的光体。
——我其实是在说精子和卵子的结合过程,那是生命最初的故事,是一切音乐的序曲部分,是美酒未饮前的滟潋和期待,是饱墨的画笔要横走纵跃前的蓄势。
精子的探险之旅
如果说,人体本身的种种奇奥是一系列神话,则精子的探险旅行应视作神话的第一章。故事总是这样开始的:
有一次(Once upon a time),有一只小小的精子出发了,他的旅途并不孤单,和他结伴同行的探险家合起来有二三西西(也有到五六西西的),不要看不起这几西西,每一西西里的精子编制平均是二千万到六千万只(想想整个台湾还不到二千万人口呢!),几西西合起来便有上亿的数目了!
这是一场机密的行军,所有的精子都安静如赴命的战士,只顾奋力泅泳。他们虽属于同一部队,(他们的军种,略似海军陆战队吧!)行军途中却没有指挥官。奇怪的是他们每一个都很清楚自己的任务——他们知道此行要抢先去攀登一块叫“卵子”的陆地,而且,这是一场不能回头的旅途。除了第一个着陆的英雄,其他精子唯一的命运就是死掉。“抱着万一成功的希望”,这句话对他们来说是太奢侈了,因为他们是“抱着亿一成功的希望”,而全力以赴的。
考场、球场都有正常的竞争和淘汰,但竞争淘汰的比率到达如此冷酷无情的程度,除了“精子之旅”以外也很难在其他现象里找到了。
行行重行行,有些伙伴显然落后了,那超前的彼此互望一眼,才发现大家在大同中原来还是有小异的,其中有一批是X兵种,另一批是Y兵种。Y的体型比较灵便,性格比较急躁,看来颇有奏凯的希望。但X稳重踏实,一副跑马拉松的战略,是个不可轻敌的角色。这一番“抢渡”整个途程不过二十五公分左右,但对小小的精子而言,却也等于玄奘取经横绝大漠的步步险阻了。这单纯的朝香客便不眠不休不食不饮一路行去。
优胜劣败的筛选
世间女子,一生排卵的数目约五百,一个现代女人大概只容其中的一两个成孕,而每一枚成孕的卵子是在亿对一的优势选择后才大功告成的。这种豪华浪费的大手笔真令人吃惊——可是,经过这场剧烈的优胜劣败的筛选,人种才有今天这么秀异,这么稳定。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在整个人种绵延的过程中却反而只见铁面无私的霹雳手段呢!
虽然,整个旅程比一只手掌长不了多少,但选手却需要跑上两三个小时或五六个小时,算起来也是累得死人的长跑了。因此,如果情况不理想,全军覆没的情形也不免发生。另外一种情况也很常见,那就是选手平安到达,但对方迟到了,于是精子必须等待。事实上,精子从出发到守候往往需要支持十几个小时。
好了,终于最勇壮的一位到达终点了,通常在终点线附近会剩下大约一百名选手,最后的冲刺当然是极为紧张的,但这胜利者得到什么呢?有鲜花、金牌在等他吗?有镁光灯等着为他作证吗?没有,这幸运而疲倦的英雄没有时间接受欢呼,他必须立刻部署打第二场战,他要把自己的头帽自动打开,放出一些分解酵素,而这酵素可以化开卵子的一角护膜。那卵子,曾于不久前自卵巢出发,并在此中途相待,等待来自另一世界的英雄,等待膜的化解,等待对方的舍身投入。
生命完成的感恩
这一刹那,应该是大地倾身,诸天动容的一霎。
有没有人因精卵的神迹而肃然自重呢?原来一身之内亦自如万古乾坤,原来一次射精亦如星辰纳于天轨,运行不息。故事里的孙悟空,曾顽皮地把自己变作一座庙宇。事实上,世间果有神灵,神灵果愿容身于一座神圣的殿堂,则那座殿堂如果不坐落于你我的此身此体还会是哪里呢?
附:这样说吧,如果你行过街头,有人请你抽奖。如果你伸手入柜,如果柜中上亿票券只有一张是可以得奖,而你竟抽中了,你会怎样兴奋!何况奖额不是一百万一千万,而是整整一部“生命”,你曾为自己这样成胎的际遇而有过一丝一毫的感恩吗?
——原载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十五日《牛顿》杂志
选自尔雅版《从你美丽的流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