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生命在乎韵律,它是严谨而讲求制约的艺术,在追求的过程中,难免有人工的成分存在,很多诗人放弃格律诗而改写散文诗(如法国的波特来尔),就是希望从诗歌统治的囹圄中解脱出来,使诗思能够自由地飞翔。中国古典诗学中也有“曲子缚不住”的说法,常常因为诗质过于饱满,而溢出于形式之外。虽是缚不住,但最后还是缚住了,这个“缚”字,特别值得玩味。散文文学里所说的“形散神不散”,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用以文为诗,以诗为文的内容形式来诠释张晓风的散文诗学,最恰当不过。基本上,她要创造的新散文,不是散文诗,而是散文的诗。散文诗与散文的诗是不一样的。前者是借散文形式写的诗,是诗,不是散文;后者却是诗与散文两种文类溶解后的产物,基本上仍属散文,当然,称它作自由的、无韵的、广义的诗,也是可以的。
有人不认同历史小说,说历史小说是历史的敌人,也是小说的敌人。散文诗也有诗与散文两败俱伤的时候。这么说来,张晓风对散文文类的固守与专情是有深刻用意的,也许是为了避免使自己处于艺术表现的险峰,她聪明地以散文特有的萧散与闲情,替代诗歌的紧张与严苛。使自己的作品成为散文串起来的诗的花环,也是诗串起来的散文的花环;散文的优越,加上诗的优越,一种特殊的美学——散文的美学,诞生了。
诗人用诗写诗,张晓风用散文写诗。萧邦有钢琴诗人的美称,现代建筑家苏瑞克被称作“光线和空间的诗人”,对于每篇散文都以诗为向度的张晓风,我们称她是散文的诗人,谁曰不宜?
张晓风的美文风格,充分体现在下面几段文字中。它不只是修辞的胜利,更重要的是意象的胜利。最大的成功处是作者能通过散文的诗学,创造出截然不同的审美效果,使散文的“我存在”、“我知道”,变成诗的“我表达”了。
《爱我更多》或《爱我少一点》,写的是两人的世界:
我不只在我里,我在风我在海我在陆地我在星,你必须少爱我一点,才能去爱那藏在大化中的我。等我一旦烟消云散,你才不致猝然失去我,那时,你仍能在蝉的初吟,月的新圆中找到我。
爱我少一点,去爱一首歌好吗?因为那旋律是我;去爱一幅画,因为那流溢的色彩是我;去爱一方印章,我深信那老拙的刻痕是我;去品尝一坛佳酿,因为坛底的醉意是我;去珍惜一幅编织,那其间的纠结是我;去欣赏舞蹈和书法吧——不管是舞者把自己挥洒成行草篆隶,或是寸管把自己飞舞成腾跃旋挫,那期间的狂喜和收敛都是我。
(《矛盾篇》)
诗不告知,它只是展露;散文才告知。这段文字却是寓展露于告知的。人说文以载道,张晓风则说文以载己(文章只能承载自己),能感性地说了自己,就等于说了世界了。
关于酿酒,她写着:
安静的夜里,我有时把玻璃坛搬到桌上,像看一缸热带鱼一般盯着它看,心里想,这奇怪的生命,它每一秒钟的味道都和上一秒钟不同呢!一旦身为一坛酒,就注定是不安的、变化的、酝酿的。如果酒也有知,它是否也会打量皮囊内的我而出神呢?它或者会想:“那皮囊倒是一具不错的酒坛呢!只是不知道坛里的血肉能不能酝酿出什么来?”
那时候我多想大声地告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