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警察打来电话。确认完我的身份后,警察说:“由于发生了动手打人的事件,我们准备立案处理。您能否描绘一下当时的情形?”我将自己所见到的情形描绘了一遍。打电话的警官进一步确认道:“是不是那名男子先动手的?”这可能是立案所必要的证据吧。然而遗憾的是,我当时正忙于搬家,未见到双方争吵的具体过程,无法提供这个关键的目击证言。
我据实以告,然后反问道:“你们知道那个单元的情况吧?一个青年男子与一位老太太发生冲突,谁先动手,这应该是不言自明的吧?”想到此前受到影响的心情,郁愤之情油然而生,我不觉提高了声调。
警察听出了我的语气,说道:“明白了,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如果需要请您协作,我们可能还要麻烦您,不知道可不可以?”
我回答说:“没问题。”不过,警察后来并未找过我。
我一直在想,那个单元的噪音问题其实并非难以解决。然而奇怪的是,人们为何就任由那种状况无休无止、日复一日地持续下去?
不过,我也注意到了另外一面。除了这个发生在我身边的特异状况外,整个团地显得异常安静,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有时会听到远处传来人们的说话声,但仔细听来,多半是居住在这个团地的华人在交谈。此外,由于出门与回家的时间与别人不同,我甚至看不到这个团地中的其他人。这是一个完全由陌生人组成的社会。
这种印象由于我在新团地的生活,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在接下来一年的团地生活中,我几乎没有碰到过邻人,没有听到过邻人的说话声,更没有受到任何人为噪音的烦扰。我生活在一个阒寂无声的世界。那是一个我已然熟悉并习惯了的世界。
我有时候会想,自己当时习惯那样寂静的生活,那样与邻人毫无瓜葛的生活,是否与自己客居他乡的情境有某种关系?或者,更是当时我置身其中的社会使然?比如说,我积极适应那样的社会,进而将其规则内化为自己的行为规范?
他乡与家乡的区分,已然消失了。
三
邻人转换为陌生人,人们的社会关系变得稀疏而冷漠。
在电视的纪录片中我得知,我此前居住的那个团地因“孤独死”事件在日本闻名遐迩。所谓的“孤独死”,是指无人照顾的老人、尤其是有疾患在身的老人在自己房间中孤独死亡的现象。死亡原因,或者由于无法及时服用药品,或者无力制作食物。老人死亡时,通常无人知晓。直到数日后,房间散发出腐烂的气味时,才会被发现——通常由警察打开房门,抬出尸体。
有一次,我与几位中国留学生在食堂用餐,其中有一位专攻俄罗斯文学研究的女留学生。期间我发现她神色不对,就询问缘由。她研究的主题是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感伤主义,思绪可能深浸其中,平日就显得有些多愁善感。
似乎觉得可能有失礼之处,她踌躇许久才开口说,她的一位邻居突然死了——孤独死。她的描述反映了所有孤独死共有的特征。说完后,她不停地道歉,说不该在吃饭时提起这些,但她感到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我和其他几位朋友急忙安慰她说:“这在日本不是很常见的吗?”
其实,真正令人不解的是,在孤独死事件中,死亡的老人并非都是鳏寡孤独。在电视报道中,故去的老人的儿女通常会流下悔恨的泪水。
与传统的邻里关系的消失并行的是,亲情也正在变得淡漠。
不过,我同时也得知,市民层面的另外一种互助关系正在形成。为了防止悲剧发生,团地居民自发组织了行动团体,对重点需要照顾的群体——尤其是独居老人——给予帮助。大家群策群力,想出了许多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