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简朴生活回忆录(12)

伐木小调

雪花弹拨森林的时候,有一种声音会在苍茫中升起,它不是鸟鸣,而是伐木声。

那时的树木茂密高大得遮天蔽日,如果你独自走进森林,又有山风吹过,林海发出阵阵轰鸣,那种肃杀神秘的气息就会令你心生寒意。那时林中的动物也很多,一年之中谁家不会套上一两只兔子和狍子呢?

伐木声通常是在十月响起,到了次年五月,冰消雪融了,它才余音袅袅地飘逝在森林中。伐木的有公家的,也有私人的。公家伐木的都是各个林场的工人,而伐木的私人都是住户,他们是为着家中的火炉而伐木。公家伐木是天经地义的,他们伐的是落叶松、樟子松这些上等木材,它们被运送到全国各地后,可以造房屋、建桥梁。私人砍伐的,被允许的只有风干了的树木——我们俗称“杖杆”的已无生长迹象的树木,以及那些不能成材的杂树,譬如水冬瓜、柞木、枫桦树、水曲柳,等等。但是由于这些杂树枝丫纵横,修剪起来麻烦,而且作为烧柴又不抗烧,所以偷着砍伐新鲜的落叶松作为烧柴的大有人在。

公家砍伐树木一般都选择到离居民区比较远的地方,当地人把它叫“工段”。工段搭着帐篷,工人晚上就住在那里。他们喝的是雪水,吃的往往是冰凉的馒头,蔬菜不是黄豆粉条,就是海带和咸菜。帐篷里虽然有地火龙可以取暖,但到了后半夜,没人给火炉添柴,人就会被冻得缩成一团。白天呢,他们又得蹚着没膝的雪去伐木,所以林业工人十有八九都患有风湿病。他们伐木使用的工具是油锯和弯把子锯,电动的油锯发出的声音很大,比拖拉机运行的声音还要响,隔着一里地都可以听到,但那时油锯是奢侈的工具,不是每个工人都能够用上的。大多数的人使用的是手工操作的弯把子锯,由于锯是铁制的,而被伐的又都是水分充足的鲜树,所以弥散的伐木声清脆悠扬、悦耳动听。人使用锯的时候有急有缓,有轻有重,有间歇,因而听伐木声跟欣赏一首完整的乐曲一样,有舒缓的行板,也有急遽的快板,更有给人留下回味余地的休止符,最后那声令人回肠荡气的“顺——山——倒——啦——”的呼喊,总是与树木的訇然倒地声融合在一起,浑厚圆满地作为伐木曲的结束。

我童年进山伐木,通常是跟着父亲。他很爱惜树木,喜欢盘树墩来作为烧柴。如果伐一棵高高的树,把它锯为几截,那么就会得到很多的柴火;而伐一个只有人的膝盖高的侏儒般的树墩,获得的只是一截烧柴,而用的又是同样的力气和工夫,所以我常常觉得父亲愚痴,树木那么多,伐它上百棵又如何?况且别人家都伐树,为何我家要盘树墩而遭人耻笑?而且盘下的树墩因为散而不好装车,常常是拉着一车树墩朝家走,半途中就会有因为颠簸而骨碌骨碌滚到路上的,还得停下车来重新装车,费尽周折。在我们的抗议下,父亲盘树墩就盘得少了,但他仍然恪守规矩,不伐落叶松和樟子松,我们进了山里,就得像猎人寻找猎物一样,东搜西寻地寻找“杖杆”。杖杆的形成多种多样,有的是因为树的根部裸露,树渐渐枯死倒地而形成的,这样的杖杆上往往附着青苔;还有一种树,它是被狂风吹折后形成的,这样的杖杆多数躬着腰;而那些身上有黑漆漆的被灼伤痕迹的杖杆,都是被雷电击中的。如果按人类的说法,雷劈死的都是些作恶多端的人的话,这样的树想必也作了什么孽。也许它曾在风的怂恿下捣毁过鸟巢?或者是人类缠绕在它身上的铁丝套,曾套住过活蹦乱跳的兔子,而使它永远失去了在雪地中奔跑的自由,成了人口中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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